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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过去已死

窗外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如同她们的青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

经过抢救,梁吟秋的病情终于被控制住,送进ICU病房观察。林夕坐在外面空荡荡的走廊上,记忆还固执地停留在中午,金色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玫瑰花瓣,扎着白色缎带的椅子,高高架起的鲜花拱门,以及长长的红毯。化妆室内,桃芝穿着婚纱在笑,平生万种柔情,悉数堆在眼角。

那一刻的定格,她以为会是永远,谁能想到,眨眼间,一切都天翻地覆了。干爹暮景盛被带走,自己的父亲被带走,母亲躺在医院,桃芝那边,她还没来得及询问是什么状况。

走廊尽头,窗外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的,如同她们的青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

林夕面无表情地垂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她爸做到商会副会长,多多少少会有些违规的事,现在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如此一来,她爸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了,剩下的只是判多少年的问题。

她相信她爸在面对调查时,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不要说,不要认,能赖就赖。等到调查结束,按历史经验,会以某项或者某几项罪名对他进行起诉,到时候再请律师进行辩护。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查完,他们带他去了哪儿,多久才能再见他一面,现在还有哪些人能帮助她?思及此,她开始在脑海里列表,曾经跟她爸有过交情、有可能会帮助她的人。

等到梁吟秋身体状况稳定下来,林夕便挨个给那些人打电话,无一例外地,都谢绝了见她。在这风口浪尖之时,谁也不愿意惹祸上身。

向南心知她所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商场如战场,那些人际脉络的盘根错节,并不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换言之,最有力的绑定,就是靠钱,就是共罪,互相握着把柄,形成唇亡齿寒的关系,你要是不想出事,就得保护我。

尽管知道这些,他还是不忍心阻止她去做那些没有用的努力,哪怕她被一再拒绝。他知道她想为父亲尽一点儿力,他也知道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自己做的事没有用,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背着她,他偷偷地去见了何叔,仁恒就是依靠着何叔,一步一步发展到现在。

摆满古玩的书房内,何叔抽了口雪茄,烟雾升腾间,眼神犀利透彻:“为了林泽平的事来?”

向南颔首:“还请您出手救他。”

何叔沉沉地笑道:“这太难为我。”

向南垂了垂眼:“我知道,所以我愿意用仁恒全部的股份来交换。”

何叔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愿意?”

向南哑着嗓子“嗯”了声,想到林夕,视线不由得柔软下来:“这是我欠她的。”

何叔玩味地摩挲着手里的雪茄,一笑:“你的股份我只怕有命拿,没命享。林泽平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我可不想惹火烧身。”

向南言辞恳切:“我知道这很为难,就当是我求您,没有别人可以帮我了。”

何叔把雪茄放至烟灰缸边轻轻点了点,灰烬落下,露出猩红的颜色:“我也不跟你绕圈子,这个忙太大,我帮不了。”

向南见何叔态度强硬,心知何叔不会轻易答应,毕竟这也要赌上他的前途,几乎是不可能同意的事。但他没有办法,他得不到现在圈子里的内部消息,他手中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他只能依靠何叔出手。

“您能帮多少是多少,但要是您不答应,我就不离开。”

何叔瞳孔微缩,视线顿时变得凌厉:“你这是,在威胁我?”

向南微微摇头:“不敢。”

何叔冷哼一声,瞪着他没有再说话。向南表面看起来是在求他,实际上传递的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因为他不好将这种威胁直白地说出来,只好以退为进,实则想表达的就是,我必须得达到我的目的,我愿意花钱来买,但是如果你不同意,我不怕跟你鱼死网破。

“向南。”何叔视线冷冽地盯着他,“和我打交道最忌威胁,你这是犯了大忌,你知道吗?”

向南低着头不说话,他面对的是只老狐狸,成了精的老狐狸,又怎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与其虚伪地去掩饰,不如默认。他就赌一把,赌他会害怕捏在他手里的把柄被捅出去。

何叔见他沉默,用力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忍了又忍,才说:“要想林泽平完全没事,那是不可能的,站错了队,连神仙都救不了他。我只能告诉你,第一,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期间,我可以帮你打听调查情况,说说好话,但左右不了结果;第二,林泽平不是最终目标,目标是他上头的人物,扳不扳得倒那个人,就看林泽平合不合作;第三,如果他合作,出庭审理期间,我可以帮忙减刑,但如果他不合作,就是死路一条。”

“……”向南抬起头,震惊地望着何叔,他没有想到林泽平竟然不是最终目标,食物链的末端,还有更上位的上位者。如此一来,审视整个事件的角度,都要重新调整了。

何叔见他陷入沉思,重咳一声,打断他的思绪,冲着他挥了挥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可以走了,股份的事等风声过了再谈。记住一点,下次你要再敢要挟,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谢您。”向南捏了捏手心的汗,暗自松了口气,如同从东非大裂谷高空走了一趟钢丝回来。以何叔的权力,要是真惹怒了他,日后必定要拿命来偿,但是如果不逼他,他又绝对会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现在以所有仁恒的股份,换得何叔的帮助,已经是自己赚到了,接下来就是等调查结果。

林夕去见了她爸的旧识,依旧碰壁。医院里邵孟在帮她照顾她妈妈,看见她爸被带走协助调查的新闻后,他就第一时间找到她,为她提供帮助。也亏得有他在,她才抽得出身去奔走。

之后她和向南会合,准备回医院。车子上,向南把从何叔那里获得的信息跟她说了一遍,林夕惊愕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对方就是冲着她爸来的,没想到是更高层的商业派系斗争,而她爸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向南见她柳眉慢慢蹙紧,不由得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别太担心了,只要叔叔肯跟调查科合作,应该能争取宽大处理,到时候开庭之后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何叔说过会帮忙。”

林夕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也只能先依向南的计划:“谢谢你。这么棘手的事,何叔还肯出手,你一定牺牲了很多。”

向南专心地开着车,简短地说道:“是我欠你的。”

林夕望着他的侧脸,良久,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何叔之所以肯在风口浪尖出手,理由肯定不只是钱,向南这么做,是拿了命在赌。要是何叔真想除掉他这颗不定时炸弹,向南真不是对手。

不过现在,她也只能依靠向南的关系,毕竟她爸的人脉已经没有用处了,身陷囹圄,谁都不愿跟他有牵扯。

很快,二人便行驶至医院路段,林夕沉默地望着窗外,有种物是人非之感。忽然之间,车子后面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震得她脑仁都疼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追尾事故。所幸当时路段车速相对缓慢,所以两人并没有受伤。

向南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查看,车尾被撞得凹下去了一块。肇事车辆也随之在后面停下,走下来一个男司机,连连对两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一下子走神了,没看见你在点刹车,所以就撞上了。”

向南心头很是生气,这幸亏是车速不快,要是再快一点儿,岂不是会造成人员伤亡?林夕见他板着张脸,赶紧劝道:“算了,只是一场事故,走保险就行了。”

向南见林夕开口,也就没多说什么,打电话找来交警,签了个交通事故快速处理协议,便开着车子载林夕走了。谁都没有多想,这场看似事故的事故,其实并不是事故。

不久后,一张照片便辗转到了被请去协助调查的林泽平眼前,照片里向南被撞凹的车尾清晰可见,旁边站着自己的女儿。向他展示照片的人只对他讲了一句话:“下次车速就不会这么慢了。”

林泽平顿时明白了一切。他的上头不想救他,想让他闭嘴,想让他背所有黑锅,想让他带着满肚子的秘密被埋进黄土里,如果他不从,就对他女儿下手。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疼到心尖儿去,他如何舍得?

原本他一直扛着,死也不交代,就不信他的上头不想办法救他,但现在看来,上头也是自身难保了,才会断臂求生。如此一来,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把所有罪责都扛上身。

他认罪的当晚,何叔便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向南,向南万分震惊之余,也和林夕实话实说了。林夕根本没有想到,她爸竟然没选择合作,而是包揽了所有的罪名,按何叔的说法,他不合作就是找死,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而她爸选择找死的原因,林夕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那肯定是为了保护她和她妈妈。她顿时悔不当初,要是她早点儿听爸爸的话,出国移民,她爸现在就不至于被人捏住软肋,以至于要用性命来保护她们。

“向南,你帮帮我,让何叔安排我和我爸见一面,他现在既然认了罪,肯定会被移送监狱,我应该是可以去看他了。”

经过何叔的安排,林夕终于在监狱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穿着鲜橙色的马甲,腕上拖着手铐,面容憔悴疲惫,短短时间,看上去如同苍老了几年,再也没有西装笔挺的意气风发。

狱警识相地离开了房间,留他们父女二人单独谈话。林泽平佝偻地坐在桌前,眼底乌青一片,像是很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你妈妈好吗?”他嘶哑着嗓子问,声带仿佛被砂纸磨破了一般。

林夕坐在他对面,红着眼眶,双手在桌下用力绞成一团,才能克制自己不哭出来:“还好,当时抢救得及时,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了,但还离不开仪器。”

林泽平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安静片刻,又垂着眼,声音有点儿哽咽,“夕夕,以后只能靠你照顾妈妈了,爸爸没用,不能再保护你们母女了……”

“爸!”林夕忍不住出言打断他,“我不要您保护,我要您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十年、二十年,我们都会等您出来。但您现在为了我们扛下所有罪,您让我跟妈以后怎么安心活着?”

“就算不能安心活着,那也是活着。”林泽平低叹一声,无奈摇头,“夕夕,爸爸已经没有选择了。”

林夕急道:“您还可以翻供。”

林泽平摇头:“不行。”她们母女无依无靠在外面,要是翻供,肯定会对她们有危险,他是万万不敢拿自己最心疼的人去赌。

林夕指尖深深地掐进自己掌心,忍住快要决堤的眼泪,无比自责:“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点儿听您的话,离开向南,带着妈一起出国移民,您就不会有软肋,就不会弄成这样……”

“傻丫头,这怎么会是你的责任?爸爸要是没有做过错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林泽平忍不住抬手想摸摸女儿的发顶,但刚一动,手铐就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他下意识地就停住了动作。

林夕咬着下唇:“爸,我一定会给您请最好的律师,我不会放弃希望的。”

看着倔强的女儿,林泽平倦怠的脸上有了点儿笑意,他不忍告诉女儿那些挣扎都已经没用了,只是温和地说道:“好,你要请律师,我倒是有个人可以推荐,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就是你们说的发小,我从了政以后,他就没再跟我往来了,他恨我得紧,说我是金钱的走狗,你去找他,他叫刘波。”

林夕茫然地望着他:“既然他恨您,为什么还要找他?”

林泽平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恨我是因为他正直,找他做我的律师,起码他不会害我。夕夕,你要记得,那些看起来是朋友的,大难临头都会各自飞,你只能信任有原则的人,哪怕是敌人。”

林夕用力点头,将父亲的话谨记在心。林泽平随后又跟她交代了些别的事,像交代后事似的。林夕听着听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到探监结束的时候,她抹着泪说:“爸,我很快会再来看您的,我到时候带着律师来。”

林泽平扯了扯嘴角,笑:“好,再记得给爸爸带包好烟,很久没抽了。”

回到医院,林夕给梁吟秋汇报了一下去探监的情况,故意说得举重若轻,梁吟秋戴着呼吸机,眼角老泪滑落,说不了话只是点头。

向南从外面打了温水回来,拧了毛巾要替梁吟秋擦脸,天气闷热,她额头渗了一层细汗。林夕却毫无征兆地将毛巾夺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替她妈妈擦汗,冷着脸,也没有跟他有任何眼神交会。

向南愣了愣,心下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里怪,转念又觉得兴许是自己多想了,可能是探监回来,她心情不怎么好。

到了傍晚,邵孟休息好了,来换他们的班,向南就带着林夕出去吃晚饭,先征求她的意见:“想吃什么?”

林夕视线落在地上,有些生硬地答:“随便。”

向南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装作没事:“那就喝煲汤,比较有营养,你现在要操心这么多事,得注意补身体。”

两人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煲汤店,面对面地入座,点完菜之后,向南直觉地去捉林夕搁在桌上的手。自从她爸出事,他跟她的关系反而缓和了很多,她变得有些依赖他,也不再抗拒他牵她的手,或者揽下她的肩。

但是今天,被他握住后,她却开始挣扎,察觉到她想躲时,他还故意加重了力气握住她的手,但仍旧被她用力地挣脱了。

向南这下终于确定她是有心事:“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林夕低下头,避开他追问的视线。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得知她爸认罪以后,她就一天比一天自责,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任性造成的。她爸早年就打算过让她移民,那时她为了待在向南身边,死活没有同意,就是因为她执意留在国内,才让她爸活生生多了一个软肋。

而且后来,她原本是要嫁给陆川的,要是没有向南从中作梗,陆家就会是她的后台吧,就算陆伯伯救不了她爸,至少可以保护陆家的儿媳,不至于让她爸被人掐住命脉,完全不能反抗。

所以现在对着向南,她下意识地就有些抗拒,虽然理智上知道他不是造成她爸出事的主要原因,但总觉得他难辞其咎,自己也难辞其咎。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再怎么平和地跟他相处。

“对不起,我不吃了,先回去陪我妈。”说完她就起身离开,剩下他一个人愣在位置上。

向南没有追上去,他不是太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他确定她现在压力很大,所以他不想再去追问她怎么了,怕带给她更大的压力,怕会导致她崩溃。之后他采取尽量少说话多做事的策略,按照她的要求,替她请到了指名的律师,刘波。

林夕带着刘波去见了自己的父亲,给他带了他想抽的烟。

要沟通案情时,林泽平让她去外面等,探监室里就留他们二人。

刘波跟他几十年没见,彼此都是通过新闻看到对方的近况,现在见了面却连寒暄也省了,直接切入正题。聊完之后,刘波问:“这些都是你干出来的?”

林泽平双手把烟头送进嘴里,猛抽了几口,算是最后几次享受特权:“嗯。”

“你女儿说你替人顶了包。”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虽然讨厌你,但我更讨厌不尊重法律的人。你是个罪人,但你只该承受你该受的罪。”

“我说了是我做的。”

“你要是不合作,我很难帮你。”

“我请你来,不是来帮我打这个官司,只是不想让我女儿帮不上忙。她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我比谁都清楚,除非翻供,否则没得打。”

“……”

“老同学一场,以后我走了,多帮我照顾照顾她们。这几十年,见过这么多的人,最信得过的还是你。”

刘波叹了口气:“林泽平,开始怀旧,就说明你老了。”

在有关人士的催促下,林泽平的案子很快提上了诉讼日程。刘波虽然知道官司没得打,但还是不忍心对林夕把话说死,让她耐心等待结果。另一方面,向南三番五次去求了何叔,得到的答复依旧是除非林泽平翻供,否则大罗神仙转世也没有办法。

庭审是非公开的,宣判当日,梁吟秋勉强支撑着到场,林夕和向南左右陪同。在法官读出“判处死刑”四个字之后,她白眼一翻,身子直直地栽了下去,这一倒,就再也没有醒来。

同一天父亲得到死刑宣判,母亲病逝,林夕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木然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呆呆愣愣地坐在停尸房的地上。大悲时没有泪,感觉不到痛,只有无力的虚空。大脑因为无法处理这么极端的情绪,而长时间处于宕机的状态。

向南在旁看着,看着她空洞的神情、几不可闻的呼吸,身子像团软绵绵的布偶,他要努力去看她的胸口有没有起伏,才能确定她人是不是还在。

他深深地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像荆棘一样爬满他的心脏,倒刺钩进他的心肌,扎得血流成河。他能分明地感到他在失去她,失去她的生命,失去她的精神,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到头来,还是只能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么巨大的痛苦。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他算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保护不了她,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保护过她!如果还能再有一次机会,他再也不敢强留她在他身边了,他要把她送去真正可以保护她的人手里。

梁吟秋的尸体在停尸房摆了三天,这三天林夕只喝了水,没说过一句话,没吃过一粒米,身体逐渐消瘦,嘴唇干裂出一道道沟壑。向南几乎是跪在她身前求她吃点儿东西,她都无动于衷,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寒。他无计可施,只好陪她一起饿着。

三天后的某一刻,回光返照似的,林夕眼里突然有了神采,大半夜地撇下向南,偷偷去找了她爸的律师刘波。刘波因为在帮林泽平准备上诉的材料而彻夜未眠,尽管他恨这个老同学,恨他没有选择正确的价值观,但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因为替人背黑锅而死,所以他仍然坚持地在查各种资料。

当他在万籁俱寂时听见门铃,打开门见到林夕站在外面,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理解了,短时间内发生这么多事,她的压力一定超乎想象的大,于是他赶紧把她请进屋:“夕夕,你爸爸是我的老同学,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找我,你有任何心事要倾诉,也可以告诉我,不要觉得见外。”

林夕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脸上有种超然的神情:“刘叔叔,我想您帮我立一份遗嘱。”

刘波愣住,好半晌才嗫嚅了下嘴唇:“遗嘱?夕夕,你可别想不开,我已经在准备材料帮你爸爸上诉……”

林夕打断他道:“我不是想不开,总之您帮我立就对了。还有明天,我想见我爸一面,麻烦您帮我安排一下吧。”

刘波心里直犯嘀咕,这又要立遗嘱,又不是想不开,她到底是要干啥?不过见她不愿意讲明,他也没刨根究底去问,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他把林夕带去见她父亲,留他们俩单独说会儿话。

林泽平因为丧妻之痛,情绪低恹,即便父女相见,他也有些打不起精神。

林夕斟酌片刻,才慢慢开口:“爸,之后恐怕有一段时间,我不能来看您了。”

林泽平垂着的视线这才慢慢升上来,疑惑地盯着她,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女儿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种话,在他行刑前,不是应该更要常来看他才对?

林夕声音低了些,如同幽泉中暗涌的流水:“我就您一个亲人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如果您不肯翻供,是为了保护我,那么如果我不在了,您就没有理由替上面扛罪了吧。”

片刻后,林泽平回过味来,面色一惊,急道:“夕夕你想干什么?爸爸不准你乱来!”

林夕微微摇头:“爸您放心,我不会乱来。”跟着她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林泽平听完眼神渐渐亮起来,情势已至死局,女儿说的办法或许是唯一破解之道,只要计划能顺利执行,他们父女二人,终有可以重逢的一天。

从监狱出来,门外天色正好,阳光公允地洒在每个人肩上,无论是一墙之隔里的罪犯,抑或墙外忙忙碌碌的普通人。

林夕抬手遮在额前,仰头看了看天,宝石蓝的天空,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用力深呼吸一口,空气干燥温热,像被晒干的棉被,带着满满的夏天的味道。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车门关闭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向南正从路边走来,奔驰停在身后:“我打你的电话你一直没接,我就猜到你来这儿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自从三天前她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态度也变了,有些回避,像藏了很多心事,不欲人知。

林夕从包里掏出手机,上面果然有许多通未接来电。

“我手机调了静音,探监时包又存起来了,所以没接到。”

向南见她说话时,眼睛里有了些光彩,像是枯树枝头冒出了新绿的嫩芽,而不再是昨天那样,眸子里雾蒙蒙一片,了无生气。他不由得稍稍舒了口气:“我想也是那样,所以干脆就直接过来接你。你早上什么时候走的?我七点买了早餐送到你家,你人就不见了。”

林夕眼波微转:“我睡不着,所以很早就去找刘律师,讨论我爸上诉的事。”

向南表示理解:“你该让我送你。”

林夕摇头:“你这几天一直陪着我,也很累了,需要休息。”

向南一愣,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柔声道:“你会关心我,我好高兴。我会再去求求何叔,看能不能改判无期。只要留着命,以后就还有机会。”

林夕抬眼望着他:“别去了,你我都知道那没有用,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再去求人,就这样吧,我也累了。”

向南诧异地愣住,盯着她,觉得她似乎有些认命了,便劝说道:“不到最后关头,都别轻言放弃。我会再去找何叔,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林夕和他对视片刻,淡淡地移开眼:“那随你吧。”

离开监狱,林夕将母亲送至火葬场火化。曾经血肉丰满的一个人,如今在熊熊火焰中化作一抔灰烬,被装在一个金属的小罐子里。

林夕没有急着下葬,而是将骨灰带回了自己家里,放在客厅,就好像妈妈从来没有离开。她坐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那个罐子,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以前的回忆。

向南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去睡会儿吧,这几天你都没怎么睡过,身体会吃不消的。伯母就在这里,哪儿都不会去了,所以别担心。”

林夕疲惫地揉揉眉心,点了点头。

进到卧室,她脱掉拖鞋,躺到床上,向南替她盖上薄毯,把窗户打开一些,方便透气,接着把遮光的白纱拉好:“我在客厅陪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叫我。”

林夕翻了个身,安静地凝望他,良久后,才低喃地说了句:“你上来陪我睡。”

向南微愣,跟着走到床前,坐上去,在她身边躺下,用胳膊给她当枕头。

林夕配合地像小动物似的往他胸膛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跟着就闭上了眼睛,向南用另一只手臂紧紧地搂着她,低头在她额前印了轻轻的一吻。

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前随风轻舞的白纱,洋洋洒洒地铺满整张床,两人和衣而眠,气氛安宁静谧,体温透过轻柔的布料,源源不断地交换,伴随着彼此平和的心跳。

十年来,第一次在床上,他和她面对面地相拥。他后悔浪费了那么那么多的时间,错过了那么那么久的她。

好在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能像现在这样抱着她,他胸中涨满失而复得的幸运,希望时间就凝固在这一刻,永远不要流逝。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夕阳彻底沉没,朗月高悬。

林夕先醒,耳畔传来向南均匀的呼吸和心跳,手依旧霸道地缠在她腰上。借着稀疏的月光,能看清他下巴上新生的胡楂,短短的、硬硬的。她抬起指尖轻轻抚摸,感觉刺刺的,目光在他脸上浅浅流连,他的样子还和过去一样,眉眼间染着书卷气,只是成熟了许多,积蓄了内敛的威严。

这是第一次,他面对着她睡,把她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件珍宝。她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他的回眸,等到他肯拥她入怀。痴缠经年,对他的爱早已融入她的骨血,再无人能替代他在她生命中的位置。

然而,她也想要恨他。恨他的不醒悟,恨他的固执,恨他的自私,恨他的爱来得太迟,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如今她已不能安然地和他在一起,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因为他们的纠缠,伤害到了身边那么多人,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刻了。

“向南,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还想任性最后一次,好吗?”月色下,她在他怀里轻声说,回应她的,是他依旧均匀平静的呼吸。

等到向南醒来,林夕已经不在床上。他慌张地坐起身,才发现她坐在窗前,蜷着身子窝在沙发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醒了?”

向南松了口气,走下床,过去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不叫醒我。”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林夕快速将钥匙捏在掌心,淡淡地一勾唇,“我们出去吃饭吧,然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向南略微沉吟:“什么地方?”

林夕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两人稍作收拾,便一齐出了门,在小区附近的餐馆随意地喝了点儿粥果腹。这些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晨昏不分,基本没心情吃饭,两人的胃部机能都有不同程度的紊乱,现在也只能吃流食养胃。

用过餐后,向南开车,林夕导航,前往她要带他去的那个地方。车上向南一直想,如果说林伯父出事的这桩悲剧中,还有任何好的结果,那便是林夕跟他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她变得会依赖他。

车子七拐八弯,驶入了似曾相识的街道。向南开着开着,神情渐渐沉默下来,脑海里,回忆却正在沸腾。他研究生毕业后的第一套房子,就租住在这附近,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虽然月薪在同等学力的应届生中算是不错,但是皇城根下的房价,令他捉襟见肘。

一方面他要付房租,一方面他要生活,还要还大学时候的助学贷款,还要存钱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所以一个月工资七花八扣,也就没剩下多少了。那时街道还没有这么宽,门脸儿也都是矮房,许多违章占地的小吃摊摆在路两边,因为价钱便宜,他经常晚上在这里凑合一顿,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

后来,林夕闯入了他的生活,因为不舍得他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所以笨拙而固执地开始学做饭。那时她真是一点儿生活常识都没有,家境的优渥让她不必操心厨房的琐事,才会连糖和味精都分不清,每次做完一顿饭,厨房就像打过一次大战。

虽然没有基础,不过她脑子聪明,上手很快,没多久便能炒出像模像样的大菜。只是那时的他,顽固得紧,一点儿也不领情,面对着这个硬闯入他的生活,又赖着不肯走的家伙,他实在是非常反感。

为什么?因为她太强势了,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划开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他避而不见,她就会赖在他家门前不走,她甚至会哭着去找锁匠,谎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让人家配一把给她。那时她才十八,明媚动人,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住她的眼泪攻势,所以她顺利地有了他家的钥匙。

他本来想过换锁搬家,但仔细一想,这都是徒劳,因为在征服他之前,她不会放弃,她总会找到他。

车子开到当时的房子楼下,两人下车,向南抬头望了望三楼,窗户黑乎乎的,那是他曾经的居处,记忆虽久远,此刻拿出来翻看,那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

林夕抬头望着那层楼,耸了耸肩:“要上去吗?”

向南犹豫:“上去?里面应该住了人吧,这么晚去打扰别人,不大好。”

林夕掏出钥匙晃了晃:“你搬走以后,房子我就买下来了。”

向南视线落在那串晃动的钥匙上,他早已记不清钥匙的模样,但是其中那把大门钥匙,曾经被林夕很俗气地贴了一张大红色的桃心贴纸。此刻那把钥匙就在他眼前,只是上面大红色的贴纸被磨损得很厉害了,边缘都已经残破不堪,曾经鲜红的颜色现在也逐渐褪去,变成了斑驳的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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