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兔子先生，是在地铁上。
帝都高峰时期的地铁，拥挤程度不言而喻，当我好不容易贴着别人的后背挤进去时，我惊奇的发现前方居然有那么一小块空地，在这种环境下，简直就是天堂一样的存在。
“不好意思，麻烦让让，让让好吗。”
我边说边往那儿挪，还得照顾我的背包，让它从层层叠叠的人群回到我的手上。正走着，突然听见脚边传来哎哟的一声叫唤。从脚边传来的触感可知，我应该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抱歉，对不起，地铁太挤了。”
我毫无诚意的道着歉，不过也无所谓，这样的碰撞每天在地铁上会发生成千上万起，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对话内容，道歉的真诚与否。然而这次不一样，我居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没关系。”
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是一只衣冠楚楚的兔子，正费力的想要把自己的尾巴从我的脚底拔出来。发现我正在看它，它撇了撇一瓣嘴，隐约露出一点闪亮的门牙。
“我说……”
它冲我摊开两只小爪子，显得颇为无奈。
“劳驾您能不能暂且挪开您的脚。我的尾巴也是会疼的。”
“哦哦哦，抱歉抱歉。”
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此处为夸张的文学描写手法，以帝都地铁拥挤程度来看，两步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工程量），并且发自肺腑百分百真诚的给它道了歉。毕竟，踩着人家尾巴不放这种事，在哪儿都是说不过去的。
兔子先生扭回身子，盯着尾巴仔细的瞧了瞧，看见一片雪白中的那点鞋印，我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幸好它没有过多的计较，只是用爪子拍了拍尾巴，把上面的灰尘抖落掉后随意的团一团，一把塞回了屁股底下。
“放在外面容易被踩，还是收进去的好。”
它见我还盯着它不放，就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哦……”
我僵硬的回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还想挤出一个笑脸以示我的友善，无奈地铁咣叽一下停住了，顺道也把我那个将出未出的假笑生生打了回去。幸好机械的女声开始在车厢里反复播放，这才得以掩盖了我的尴尬。
“西直门站到了。在西直门下车的旅客，请有序排队……”
兔子先生不再搭理我，竖起耳朵表情严肃的听完广播后，它开始顺着人流朝车门处挪动。我看着兔子先生圆滚滚胖乎乎的屁股停在一堆油光铮亮的皮鞋中，不由得为它担心起来。
好在，兔子先生看来不是第一次坐地铁，它谨慎克制的与前一个人始终保持同样的距离，并且把它的小尾巴紧紧的夹在屁股里。于是，我看着那一小块空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在车门口消失了。
我以为这就是兔子先生和我的告别了。毕竟在帝都的地铁里，两个陌生人相遇的概率就如同两次在蒙古草原上碰见同一只蚂蚁，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然而在不久之后，我居然又一次在地铁上见到了兔子先生。
似乎是个夏日午后，阳光气势汹汹，炽烈得像是抱着要把这城市所有一切都变成水蒸气的决心。我在冷气十足的地铁上昏昏欲睡，隐约感觉地铁缓缓停下，熟悉的女声若有似无的飘荡在耳边。
“……西直门站到了，请在西直门下车的旅客有序排队……”
啊，到西直门了，还有四站，可千万别睡过了啊。我迷迷瞪瞪想着，努力挣扎想要清醒过来，思维却不受控制向着更深沉的梦境猛坠下去。在快要睡过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一个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咚的一声，狠狠的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也将我一下子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我睁着惺忪的睡眼，略带不满的看过去，却意外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团白色。兔子先生靠坐在座位上，一爪拎着一个橙色的小网兜，里面放着几支干巴巴的胡萝卜，另一只爪子不住抹着脑门上的汗。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它裸露在外的毛发已经全部打湿了，被汗水黏成一缕一缕的，看起来格外的滑稽可笑。兔子先生感受到我的目光，一脸疑惑的看了回来。
“那个，嗨……”
我冲它挥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好久不见，我是那个上次在地铁上踩到你尾巴的家伙。”
它还是一脸迷茫的样子，盯着我使劲的瞅了好久，脸上才如同被微风吹拂慢慢融化的冰块一般，泛起了些许明了的表情。
“啊，是您。”
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伸出爪子挠了挠自己的额头，顺手把一缕湿哒哒的绒毛拨拉到一边。
“抱歉，实在是被人踩了太多次尾巴了，所以一时没记起您来。”
“……”
我有些同情的看着它的尾巴，微微泛红的末梢还残留着可疑的黑色，看来兔子先生并没有骗我。
“所以我只要一上地铁，就会尽力找到座位坐，这样比较容易不被踩。”
它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动静有些大，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
我点点头，对兔子先生在地铁上抢座的事情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回想起刚刚的不满，我突然觉得有点内疚。为了不让这种负面情绪蔓延，转移话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指着那一兜萝卜，开始没话找话。
“萝卜不错。”
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仔细看去，那几根萝卜不能说不错，更适合它们的形容词应该是惨不忍睹——叶子恹恹的耷拉着，萝卜表皮因暴晒干瘪蜷缩成一团，周围还分布着可疑的咬痕——怎么看都觉得是搁置了半个夏天无人问津的残次品。兔子先生苦着脸看着那些萝卜，也是一脸为难的表情。
“朋友送的。没想到太阳那么毒，才拎着走了一段路就变成这样了。”
它用爪子拨拉着兜里的萝卜，不死心的将它们翻了个面，可惜不管翻到哪，萝卜们通通都是皱巴巴缺少水分的样子，看来是无力回天了。兔子先生叹了口气，细细的小嗓音里充满了感慨。
“帝都的夏天怎么变得这么热了？”
“是啊，怎么就变得那么热了。”
我想起初到帝都的那个夏天，我和初恋女友总爱手牵手在那些枝繁叶茂的树下散步，那时候总觉得周身都有清甜气味的微风围绕，幸福就是薄荷味的，凉爽得沁人心脾。晚上的时候我们会爬上出租房的屋顶看星星，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她觉得冷的时候，我就搂住她。困的时候我们就亲吻彼此，直到倦意将我们覆盖。那些记忆随着兔子先生细软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记忆深处猛烈的跳到眼前，新鲜得还带着时光温柔的毛边。
掰指算一算，我和初恋女友分手已经五年了，原来我已经来帝都那么长时间了。
兔子先生没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某段回忆里。我俩就这么心照不宣，在晃悠悠的地铁里沉默不语。我看着空调的凉风在兔子先生身上吹出一个个柔软的小漩涡，将它重新变成一个蓬松的白球。直到报站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从那一团毛球中回过神来，并且悲伤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过了好几站。
“啊，那个，抱歉，我得下车了。”
我一边盘算着坐回去需要花多长时间，一边手忙脚乱的向出口奔去。
“下次有机会再聊。”
伴着地铁滴滴的关门警告声，我仓促地同兔子先生告别。兔子先生抱着它的网兜，冲我温柔的笑了笑。
“恩好的，下次见。”
虽说约定了下次见面，可是等到我真正再见到兔子先生，已经是在半年后了。依然是下班的高峰期，隔着山高水远的距离，我又一次看到了车厢里出现了那一块小小的空地。兔子先生现在应该正竖着耳朵，把尾巴塞进屁股里，谨慎克制的保持着和前后的距离吧。光是想象这样的画面就让我心情大好，内心居然涌现一股偶遇故人的激动。想起上次那个意犹未尽的对话，我费力的挤过人群，慢慢的挪到了它的身边。
“嗨，兔子先生，好久不见。”
兔子先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是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走过去的时候，它正紧紧的抓着一只方方正正，看起来几乎和它差不多高的旅行箱，另一只爪子团成一团，分辨不出来到底捏着什么东西。我突兀的招呼让它显得有些吃惊，它把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警惕的望过来。灯光下，那些粉红色细密的血管隐约可见，铺满了它绵长柔软的耳廓。看见是我，它放松了警惕，脸上浮现出同上次分毫不差，和善温暖的笑容。
“嗨，好久不见。这么巧啊。”
“你要出差啊？”
我打量着它，它正费力地稳住那只来回不停晃动的箱子，努力不被巨大的箱子带倒。我有点不明白它为什么不选择一个稍微小点的旅行箱，这个箱子对于兔子先生来说，怎么看都略显沉重。兔子先生听见我的问话，尴尬的笑笑。或许是我的错觉，它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与惆怅。
“那个，我要走了。”
“走？”
“嗯，我要离开帝都了。”
我没全没有想到这次的偶遇居然要成为我和它的告别，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它。
“为什么啊？”
兔子先生撇撇嘴，露出晶白透亮的门牙，只是那么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它的表情太过迅速，让我无法揣测它想传达的情绪到底是不屑难过亦或是别的什么。
“因为帝都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差了呀。”
我有点诧异，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理由，却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反驳或者挽留它。兔子先生并没有说错，自入冬以来，帝都的环境就变得越来越差，已经爆发了好几次特别严重的空气危机，整座城市仿佛一幅粗颗粒色泽浓郁的黑白照片，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它特有的意境。这样看来，兔子先生的离开确实是理由充分的选择。然而我还是不甘心，我总觉得，有兔子先生在的地铁才是真正的帝都地铁，只有在这里，兔子先生才是那么合理正常的存在。
“可是……”
我张张嘴，直觉应该说些什么来做些挽留，脑海中却翻腾不出任何有力的字句，听着车厢里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伴着拥挤不堪的人群，我觉得嗓子眼开始发干，瘙痒如同藤蔓一样爬满了整个胸腔，借着咳嗽蓬勃生长。
“可是，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啊”。
我发出沙哑脆弱的声音，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在现实面前经不起一丝推敲。兔子先生听见我的挽留，什么都没说。这次我确信不是自己的错觉，我清楚的看见，它的眼眶逐渐泛起了一阵潮乎乎的湿意，让它如玛瑙般通透清澈的黑眼珠折出了类似于红宝石的光彩。兔子先生向我抬起另一只爪子，向我展示它一直紧紧捏着不放的东西。我这才看清，原来它捏着的是一只口罩，传统的红绿格子，缜密的锁边看起来温暖又精致，十分符合兔子先生儒雅的气质。
兔子先生苦恼的将口罩递给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戴不上口罩啊。”
我看着兔子先生那一对长长的，在灯光下莹莹泛着粉红色的大耳朵，就像被一盆凉水临头浇下，恍然发现了这个问题：兔子先生，确实是没办法戴口罩的。而这种环境下，不戴任何保护措施在帝都里行走，对于一只兔子来说的确过于严苛了。我内心的失落无以复加，和兔子先生还没有好好认识就要分别的不甘强烈的攫取了我的内心。
我控制不住的开始幻想着兔子先生在这座巨大城市里生活得点点滴滴。在春天，它一定也曾漫步于古旧城楼下，听街头老人唱那一首慢悠悠的小曲；冬日里，它也会穿上臃肿厚重的冬装，一边欣赏着漫天飞雪一边吃下一碗热乎乎的炒肝。而在那些日复一日悠长的夏日傍晚，一定也曾有一位兔子小姐，它拥有最好看的耳朵和最纯净的皮毛，温柔地牵着兔子先生的手，带它走过香樟的阴影与夏蝉的鸣叫。兔子先生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年岁，几乎要融进这都市的光色，而如今它却要离开了。
手边传来一阵的暖意将我从臆想中拉回神。兔子先生走了过来，将那副口罩塞进了我的手里，我第一次见到它这么坚定到不容拒绝的神情。
“这幅口罩我也用不上，就送给你吧。也当留个纪念。我快下车了，再见咯。”
随着一板一眼报站声的响起，兔子先生冲我挥挥手，拖着行李箱开始往车门挪，匆忙得一如我们每次的见面。我看着它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反应了过来。
“那个……”
我顺着下车的人流，快步走到它的身边。
“谢谢你的口罩，一路顺风。”
它笑笑，把箱子拽出了车厢。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兔子先生站定面向我，和谐得就像一幅画一样。
“以后可别在地铁踩人尾巴啦。”
它冲我摆摆爪子，如同老友聚会后的一次普通告别。
“嗯，我知道啦。”
我点头，挥手同它告别。车门在我面前缓缓合拢，滴滴的警告声仿佛特意为这次的告别而吹响的鸣奏曲。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