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人浑然不觉身后季的异样。他冲门内喊人,且只喊了这一声,然后气定神闲的等着。过了一时,仿佛无人居住的屋内,出现了一些响动,一个极瘦弱地形同老妪地妇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她低头向公事人行礼,甚至都没有先看一眼旁边的季等人。公事人昂首受了这个礼,没有回礼,只道:“这几人说是你们尼能人,找过来了。你瞧瞧。”
妇人低低应了一声“是”,可她依然没有抬头看一看季他们。
对于妇人的这种恭敬卑微,这公事人看来很是受用。他又道:“你看看他们,看认得不认得。”
妇人这才抬头,第一次看向季他们。季呆呆地看着她。自她从门内出来,季便一眼认出,这是他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从来神色平静,温和有礼,如何能与眼前这个满身憔悴,毕恭毕敬,噤若寒蝉的人对得上?
妇人抬起头,除了她头上斑驳的头发和身上破旧的衣裳,最引人注目的,是从她眉间一直到左边嘴角的一条深深纹路。她眉目疲惫地看着季等人,慢慢的,如同熄灭许久的干柴之下,一丝火星终于冒了出来。这火星逐渐变成火花,然后终于照亮了她的双眼。
她的嘴几次张合,却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她认出了季,她颤抖着想朝季走过去,却又记起旁边姜寨人的存在,于是她忍着涌入眼中的泪水,低头颤抖向公事人道:“这四人我认得。三人是我族人,中间这个是我的大儿。”她又道:“辛苦您了,请到屋内坐坐。”
母亲所说与季等人所说对得上,公事人的任务便已完成。他自然不会进去。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之音。仿佛是“嗯”了一声,又仿佛是“哼”了一声,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府中还有事,我要赶着回去。”说罢,他一眼都不再看他身边眼前这几人,挺直肩背,径直朝村外走去。
这人都走出好远了,母亲还一直维持着半躬身的姿态。季踉跄地向母亲走过去。当那姜寨人的身影终于不见,母亲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看着季,抖索着朝大儿伸出了手。
终于等到回应的季两步跨至母亲面前,然后猛地跪在地上,抱住母亲的腿,嘶喊道:“母亲!是我,是季。我回来晚了,母亲……”他嚎啕大哭,多少日夜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母亲弯下腰,抱着季的脑袋,泪流不止。她张着嘴,嘴里的哭声却几乎听不出来。
门内和左右邻舍的门内走出了几个人。他们刚刚一直在屋内,却不敢露面。母亲身后门内,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那个是小弟弟类,他面目黧黑,个子比去年又长了些,身上却瘦削无比,以至于他的肩膀仿佛托不住脑袋,因此不得不向前弓着。他旁边,是妹妹尚。尚也长黑许多,她抱着门框,嘴里却吸吮着大拇指。她已经快九岁了,此时却像一个一两岁的奶娃娃吃着手指。尚一边无意识地吃手指,一边呆呆的看着季,好似没有认出来季是谁。
左右邻人慢慢走了过来,皆是憔悴木讷模样,形同游魂。
最终,母亲抹掉泪水,将季拉了起来,又请易叔三人进屋坐,然后吩咐类和尚去端水。直到此时,才依稀有了几分以前母亲的样子。
易叔他们略坐了坐,一是思家人心切,二是见季一家都如此憔悴,且一直不见族长出现,三人只怕不好,便先告辞出来。母亲吩咐类给他们带路,一一给领到他们家里去,尚也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母亲看着季,慢慢搂住他,然后一点一点地,从头到肩到手到膝盖,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且笑且泪:“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让人心碎。
季抱住母亲瘦弱的身躯,心痛如绞。
良久,母亲稍稍收住眼泪,问季道:“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季哽咽难言,只是摇头道着不饿。母亲点点头,眼泪却又涌了出来。她一手抚摸着季的脸,自季他们离开村落之后,她无一日不为他担忧。然而冬去春来,却始终不见季转回的身影。后来族内出了事,姜寨人催逼着他们离开了伏牛山,向北而行。她一路走,一路落泪:季儿若是回来,发现他们不在该怎么办?她一路走,一路担忧。她人向着北而行,魂魄却留在了伏牛山。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季却再也忍不住,他伏在母亲膝头,大哭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任性妄为的代价。
母亲将季托了起来,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仿佛季还是当年那个三岁的孩子。季胡乱擦掉眼泪,哽咽问道:“阿姆,父亲呢?还有象呢?”
听他如此问,母亲的手一顿,眼泪霎时又涌了出来,她几乎支撑不住,瘦弱的身躯几乎要倒在季的身上。季扶住母亲,心下一沉。“母亲……”他试探道。
母亲闭上了眼,声音微弱:“你父亲,他在房里……”
季当即而起。他扶住母亲让她好好坐着,口里道:“阿姆,我去看看。”
屋内昏暗不已,入鼻皆是混杂着呕烂泥土的复杂味道。一人静静躺在床榻上,季心中“咚”的一声,全身上下寒毛倒立。他后退一步,几乎要夺路而逃。可他无处可逃,他身后,母亲瘦弱不堪,满面疲累。他能逃到哪里去?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双腿慢慢跪下,倒在了床榻之旁。
父亲骨肉消瘦,无声无息,如果不是手掌下还能感觉到体温,季几乎以为父亲已经不在。他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骨节突兀。他几乎不能将这个几乎瘦脱了人形的人与他记忆中父亲的形象联系起来。
他的父亲,高大,强壮,沉稳,是他们一家最有力的依靠。何曾有过这副只有骨架的模样?!他将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冰凉的手激活了他的认知,他终于痛喊道:“父亲,父亲,我回来了,季回来了……”
他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哭声太痛人。多少个夜晚里,厚也曾如此痛哭。她满眼泪水,神色麻木,好一时,才上前扶住季的肩膀。
就在一片昏然哀痛之中,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嬉笑。这声嬉笑如此怪异而突兀,季心生愠怒,转头看去,却见一青年男子嬉笑涎脸地站在门口。竟然是弟弟象。象看着他,张着嘴笑着。他已经十八岁,可他嬉笑的神情却无异于三岁孩童。他嘴里不住发出嬉笑声,仿佛觉得痛哭的季和母亲十分好笑。季不敢相信,他震惊地看向母亲。母亲已无力解释这许多,只低声道:“自他从姜寨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季彻底呆住了。门口,象依旧嘻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