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于是渐渐的再也见不到女人。
她们消失在庙堂和战场上。她们困在房子里,惆怅的从窗内仰望天空。她们变得越来越瘦弱,苍白,无力再独自在山野沼泽中存活。她们的神情变得隐忍,顺从。她们蜷缩成一团,不敢再肆意张扬自己的手脚。
她们要仰仗于男人才能生存:幼年时的父亲,成年后的夫子,她们带着顺从又隐含惧怕的神情,把这套生存规则又教给了自己的女儿。她们开始匍匐。她们思索如何让自己更符合男人的喜好:她们的腰更细,她们的四肢更加纤细无力,她们的头发更长……
她们有了各种各样的笑,可是每一种笑,都是男人喜欢的模样。她们附和男人;给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枷锁,这枷锁是衣饰,是言行举止,更是她们眼里那时时刻刻展现的害怕和压抑。
但是这些还不够,于是她们开始打骂女儿,杀死女婴。她们开始杀死自己,只为了获得男人甚至都不肯开口的赞许……..
羽昆开始时震惊,后面逐渐木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景象不断变幻。光亮之内,刚出生的女婴被抛在野外,被野狗叼走。
那野狗在黑暗之中啃咬吞噬着女婴,它的双眼发出莹莹的光。
这是终点。自从那个女人被杀死后,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就这么死了。没有挣扎,无力挣扎,甚至,根本不敢挣扎。她们的出生就是她们的终点。
羽昆看着那只野狗嘴边滴淋而下的浓血。仿佛是逃避,更仿佛是愤怒,她看向那景象之后的男人。
那个男人也正看着她,他的双眼奇妙而诡异地和那只野狗的脸重合在一起。
良久,羽昆哑声问道:“这是哪里的人?这是哪里的事?”
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大概以为男人女人会永远如你们现在这般。错了。男人一旦意识到自己也可以争取索要,他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大于女人,他们一旦意识到他们也可以如女人一样获得财产,拥有自己的孩子,一旦他们把那根石柱插入女人的身体,女人就再也逃脱不了被打压,被奴役的命运。她们不再是人,她们是生育繁衍的工具。如果一只狗,一头猪也可以生出孩子,那么在男人眼中,女人甚至不必活在这世上。”
“这是后世真实的女人的人生。这是你们这一代之后,不用多久,一两百年,甚至几十年之后就会出现的女人的命运。自那时起,女人再也无法逃脱的命运。”
“我不信。我不信女人会这么懦弱的拱手交出自己的命!”
树微微一笑。他站起身,走至羽昆面前。羽昆戒备地站了起来。
他们面对面而立,忽然树伸出一只手,直直掐向羽昆的脖颈。羽昆一惊之下,身体往后仰,同时手摸向腰中的石刀。她的动作很快,然而树的动作有一种更渗人的快,他仿佛知道羽昆要做什么,另一只手当即别住羽昆的手臂,然后将她的右手反向一拧,一种剧痛强烈袭来。
羽昆强忍住,身体往右侧偏转,同时屈膝朝男人的腹下踢去。男人轻松往后一退,仍牢牢握住羽昆的手不放松,就在羽昆左手想抽出石刀袭向他的颈项时,男人又早她一步,他将羽昆往身前一拉,然后顺势抽出了那把石刀。
接着,刀锋一转,那把石刀抵在了羽昆的颈上。
石刀冰凉的冷意紧紧贴在羽昆跳动的血管上。羽昆知道,此时她已没有了挣扎的空间,然而她并不肯显露害怕,她冷冷的,一瞬不瞬的紧紧看着这男人。
刚才一番争斗,这男人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变过。不止呼吸未变,他的神色甚至都没有因这争斗而有丝毫的变化。他平静的看着羽昆,平淡道:“我说过了,当男人一旦有胆量将自己的气力施加在女人身上,没有女人逃脱得过。”
说罢他松了手,将手中石刀扔至旁边,然后转回走回原位坐下。
羽昆逃过一劫,但她没有任何喜悦。她摸了摸疼痛的右手臂,看着那神色再平静不过的男人,然后,她看着地上的石刀,慢慢将它捡了起来。
她握着石刀,不再管那疼痛的手臂,问道:“你是何意?”
问这话时她内心多少有些虚脱之意,但她没有展露分毫。她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显得虚弱。
听羽昆如此问,男人微微抬头看向羽昆,他的脸上满是悲悯,一种对愚昧无知的悲悯。他带着这样的表情看着羽昆,好似已经知道羽昆会有如此一问,如此愚蠢的一问。
他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如果你明白了,告诉我你的答案。如果你不明白,请你走出这洞窟。只是,这次之后,你将永远无法再进来。”
羽昆未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她以为这男人要有一番长篇大论,他的神情那么悲悯,不就是为着那番长编大论准备的吗?谁知仅仅是这样几句话。
无论如何,羽昆感到了一种难堪。这难堪到底从来而来,此刻她说不上来,她只是感到了羞愧。
这样的羞愧感太久违了。仿佛她还是小女孩时,耍小心思被母亲拆穿时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默默感受这久违的羞愧感,她一点一点的品尝它。当她终于把它品尝干净时,她开口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是三十二岁的羽昆面对羞愧时的回答。然后,她握着石刀,转身离去。
她穿过了第一道石门,接着是第二道石门,现在她的面前,是最后的,也是最开始的那道石门。再往前进一步,石门就可以打开,她就可以走出去。可是她面对石门站着,久久没有迈出这一步。
她的脑子里,循环往复的都是那一场又一场连绵不绝的战火和战火中丧身的人;她的脑海里,那个被男人杀死的女人,她最后空洞木然的眼神一直浮现在她眼前,她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无力的自己。
迈出这一步,走出这扇门,这一切景象都会从她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是羽昆迈不出这一步,她握着石刀,久久的矗立。甚至因为这么长时的矗立,她的双眼不由微微合上。
她在一个又一个景象里穿梭,那些景象里都是人,各种各样的面貌,各种各样的神情,各种各样的衣着,各种各样的遭遇…….可最后他们都会遭遇一场大火。这场大火让她无可遁逃。
她矗立着,也许很久,也许很短。忽然,她断然转身,一步步,又走回了第三个洞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