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刀下去,发出一阵刺耳之声,甚至溅起了几点火星。
那个男人慢慢向后退去。羽昆一直紧紧盯着他,见此心中不由一松:能退就好。
她收回刀,迅速往后退了几步。身体微缩,全身紧绷,手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她随时准备再挥出一刀。
洞窟内的齿动声不知何时消失。羽昆没有等来那个男人的反扑,却见对面墙壁上忽然悄无声息的又出现了一扇门。
这个门出现得悄无声息,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线白光,接着墙上便出现了一个门洞。
羽昆有些愕然:老师可没说这里面还有扇门。
这扇门静静的敞着,无声无息。
羽昆紧紧看着那扇门。迟疑间,这种相望逐渐成了一个考验:你要进来吗?你敢进来吗?
从羽昆站立的角度,并不能看清楚门内的情形,只是感觉有些气流从门内鼓出又涌进。
这是一个新的山谷。一个确定里面有野兽的山谷。
羽昆垂下眼睛,仿佛想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握着石刀,一步步朝那门洞走去。
在她走进门内的一刻,身后的门悄无声息的合上了。
羽昆亲眼看着门合上,变成没有一丝缝隙的一块。然后她转身四处打量。这里面又是一个洞窟,一样的满是蓝色光芒的光滑如鸡蛋壁的洞窟。然而,这洞窟内,仍然空无一人。
她心头不敢放松,正四下打量间,却见眼前光线一闪。凭空出现无数道光线,如细丝一般向半空中一处凝结。光线璀璨到极致,于这极致光明处,仿佛有东西在涌动,然后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形。
渐渐的,那细丝一般的光亮渐渐暗淡,那个人形却渐渐清晰。手脚,躯体,头脸,五官……他闭着双眼,无数亮斑如波光一般在他身上浮动,直至渐渐消失,仿佛隐没在他身体的最深处。
这是羽昆从未见过的景象:一个活生生的人,生于无限光芒之中,既璀璨明亮,又背生黑暗。
羽昆看着这人身上光华流转,来不及反应,心中忽然涌现一个念头:这是光明的肇始,这是天地万物的主宰!
一念既起,这个念头便如龙卷风一般瞬间席卷了羽昆整个心神,让她几乎要匍匐于地,顶礼膜拜于这光明之主!
这念头来得之快,如此之理所当然,几乎让她一瞬间失守。
然而她到底没有跪下去。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不跪倒,体内心底,那无限光芒而成的飓风,呼啸席卷,几乎要抽干她所有气力和意志。
羽昆觉得自己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如山巅悬崖边的一株青松,浩荡的风不断摧折,席卷她。她终于摇摇欲坠,顷刻就要跌下山崖。
羽昆的手松了,石刀从她手中悄无声息的跌落。她慢慢佝偻,她的脸一点一点朝向地面,仿佛背负了千钧之力,不得不在重力的压迫下矮下身体,慢慢蹲下。
然而仍不够,这样的姿势仍然无法承担她肩上的重担,她的膝盖该放平紧紧贴在地上,她的脊椎也该放平,不该再徒劳的试图挣扎。羽昆浑浑噩噩,只觉得身体无比沉重,连她的头颅也承担不起。
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脑中回响:跪下吧,趴下吧,让大地来帮你承担这重量;跪下吧,趴下吧,光明之主将接受你的膜拜;跪下吧,趴下吧,光明之主将赐予你永生的力量!
羽昆的膝盖一点一点向地面弯去,她勾着脖颈,眼中一片朦胧。她看不清地面,甚至看不清自己撑在旁边发抖的手。她的膝盖离地面不过一线之隔。
一息之后,她将永远的匍匐于地,再也站不起来。终于,羽昆的手失去了力量,她整个人往旁边一歪,摔倒在地上。
就在将要倒地的一刻,羽昆脑中忽然出现“叮”的一声,仿佛玉石清脆的撞击声。这一声很微弱,好像只是无尽夜空之中最淡而朦胧的一个白点。
无边的黑暗,无边璀璨光亮之后的黑暗,遮蔽了整个天空,那小小的白点,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
羽昆觉得头痛欲裂:她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而那小小的一点星光总在她眼前飘荡。她身上有千钧之力,从头到脚死死压着她,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断裂,仿佛有无数人拿着石锤在锤击她的全身;又仿佛有无数人拿着石刀,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皮肉。
羽昆从未受过这样的痛楚。战场上的那些厮打,不及这痛楚的万分之一。她的眼泪一层一层的涌出,却如炙热的岩浆,吞噬着她的皮肤。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哀嚎呻吟的哭声。她蜷缩成一团,浑身的皮肉在衣服下一鼓一鼓的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有撕裂般的痛苦。
一个声音告诉她:匍匐吧,跪下吧,你将从这痛苦里得到解脱。这声音仿佛一把凿子,一点一点的凿进她的脑海;一点一点的刻在她的脊椎上。
羽昆茫然的想:趴下吧,她本生于地,如今不过与大地同在。可是头顶上,那淡而白的小小星光,在黑色烟雾中远远近近的飘摇。
那星光远远在上,飘摇不灭。那千钧之力将羽昆不断向下挤压,一寸又一寸。
如此痛苦。仿佛有两只手,一上一下分别用力拉扯着她。羽昆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肉就要分离,全身连接的骨头就要从关节处断开。她甚至听到了撕裂声和断裂声。
她发起抖来。忽然她脑海深处出现了一声叹息:羽昆,你多么可怜!没有人在意你,没人来帮你,你是这世上的多余,你是这世上人尽可踩的污泥。你的痛苦不会有人同情,你的哀嚎不会有人倾听。匍匐吧,你将在这里获得力量;跪下吧,你将在这里获得安慰和支持。光明永远与你同在!
这个声音由小及大,震耳欲聋,渐至如天雷之声!
羽昆无力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的骨头一节节断开,她的痛楚成倍增长。终于,那拉扯的手摸向了她的脊椎。痛苦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极致。
羽昆坠入无尽黑暗之中,昏了过去。她蜷缩于地,昏了过去。
洞窟之内,无数细线般的光芒仿佛游动的线虫,从那光明与黑暗集合之人的身上游出。它们在洞窟里蜿蜒游动。它们仿佛在找寻着什么。最终,它们聚集到晕倒的羽昆身上。
羽昆的头发,手指,四肢,身躯,脚尖,密密麻麻皆是这些光的游虫。它们不断凑近,在羽昆身上四处搜寻,仿佛在找一个入口。它们不断靠近又不断游离,仿佛因寻不到那入口而懊丧。
那光明与黑暗之人,睁开双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
羽昆不断地往下坠落。她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的坠落。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每往下坠落一点,她就变小几分。
最终,她变成了一粒尘埃,一粒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她飘飘荡荡,不断往下坠落。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有坠落。
也许她该就此一直坠落,可是不行。就在这坠落中,羽昆慢慢苏醒,她察觉了自己。她发觉了自己,她发现自己成了一粒尘埃。于是在她发现的那一刻,这一粒尘埃终于停止了降落。
羽昆落到了一片黑壤之中。她躺在这片黑壤上,无声无息。此时的她遍体伤痕,不断袭来的痛楚,犹如千万知蚂蚁同时啃咬着她的伤口。她想伸手去挠,可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根本抬不起手来。蚂蚁仍在啃噬她的肌肤骨肉,她痛得左右翻滚,却根本无力躲避。
忽然,黑暗之中出现了一只手。那只捉弄蚂蚁的手。
看着这只黑暗之中突然伸出的手,羽昆的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她逃不掉吗?她还是,逃不掉吗?
这时一个声音,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出现了,是母亲的声音。母亲道:“羽昆,是阿姆。别怕,阿姆在。”
羽昆呆住了。慢慢的,她蜷缩起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大声哭了出来。
在无边的痛苦之后,在母亲的抚慰中,她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的泪水从双眼中流出,如泉水一般冲洗了她的全身,那些蚁虫啃噬的痛苦终于离她而去。
母亲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她,愈合了她身上的伤口,重新安置了她错乱支棱的骨骼,如同羽昆仍在她腹中,如同羽昆仍是那个刚刚出生的襁褓婴儿。
在母亲的抚慰中,羽昆终于得到了安宁:她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害怕。她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