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寨黑甲身后五十里的王城之内,自明台以下,人人都悬心战场。母珌久不入大殿,然而她的院中人往来不绝。每个人,不论是被叫来的,还是主动来禀报的,都脚步匆匆。第二战的结果在战斗结束当晚,便已送到明台。
明台之上,火光通明。母珌,冢宰,司马,司徒皆在母珌院中。两战,黑甲损失愈六百人。伤亡数虽远低于羌族,然黑甲之人数,亦远少于羌军。
“还有没有黑甲可调?”沉默良久之后,母珌问司马。
司马摇头:“当初姜珺从东线调离西线时,带走一千黑甲。东线只余下不足两千人,如今东夷人攻势又大增,只怕还需往东线调派人手。西线,自夺下渡口后,除姜珺带回五百人外,余下五百人及原有守军共计一千余人,除一部分防守外,往河东增援了五百人。另,东南之地防守一千人,王城之内留了五百人防卫。眼下,是实再调不出人了。”
河东之地,前后陷进去了三千余人!
“河东如今情形到底如何?”
司马知道母珌问的是河东黑甲何时可抽身驰援。河东之地,自开辟以来,陆续迁进小族十余族,间以姜人杂居。其地,东南有大河天堑,西面,南面,北面又俱为不可逾越之大山。那时以为万无一失,河东之民插翅难飞。谁知一朝变乱,形势陡然发生变化。河东各族纵使逃脱不出,其境内黑甲在渡口失守的情况下却也尽皆被困!而这一切的开端,皆始于渡口失守那一刻!
她大意了!那个野人之族当初偷袭之时,就该尽全力尽早扑灭,而不应该任其拖延,从小小癣疥之疾发展成如今痈疮之痛!
“将王城之内五百黑甲,尽调给姜珺。”母珌道。
此言一出,不止司马,便是冢宰与司徒亦是一惊。
司马道:“大母,万不可调离这五百黑甲。万一有事,恐怕回援不及啊。”
冢宰,司徒亦附和。
“全数调走!”母珌丝毫不受影响,断然道,“前方姜珺若败,这五百黑甲守得住王城吗?!既然守不住,不如全给前线,以助姜珺一臂之力。再说,你不是说过,这王城之内你已经肃查过数遍,安全无虞吗?既然安全,留这五百在手中又有何用?还是你之前所言皆是谎话?!”
司马忙拱手道:“臣不敢欺瞒大母,所言肃查之事,绝无半句谎言……”
“既然没有,那就不必再说。今晚便令这五百黑甲奔赴前线。还有,再派人将东线和西线的黑甲全部调回!只要我不败,打进来的敌人总有赶走的时候!”母珌语速急而快,不容人置喙。
三公互视一眼,领命而去。
母珌的命令执行得很快。夜半时分,五百黑甲便列队出南门,向前线奔去。同时,司马门下派人分两路,往东线和西线而去。
五百黑甲一走,王城之内守卫皆空。冢宰和司马商议,派人至各府抽调侍从,接替黑甲进行巡视守卫之责,由司马门下人统一进行管理和规划。
这一夜过得极匆忙,也过得极快,好似须臾之间东方既白。姜琥坐在公门之内,人很疲倦,脑子里却仍兴奋。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回想这一晚的安排有没有疏漏。好容易睁开眼时,却见司徒不知何时过来了。见他睁了眼,司徒拱手道:“冢宰大人辛苦。”
姜琥亦拱手,道:“你也忙了一夜,不回去休息,怎的过来了?”
司徒笑了笑。屋外,东方天空逐渐明亮,而天空下庭院之内夜色犹存。燃了一夜的篝火渐渐成灰烬,被驱逐了一夜的霜气终于有了反攻之机。火势一步步退,霜气一步步进,终于火焰剩下小小一朵,又渐渐熄灭。寒霜顿时布满了整个灰烬。
两人看着早霜渐起,一时没有说话。
尽管姜琥不愿意承认,但此刻,一种宿夜后的深深疲倦击中了他。就在这时,司徒开口道:“我来,是想问问,明台上各类板牍是否要先整理?”
姜琥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司徒。在这种注视下,司徒没有任何躲避。她只是解释道:“板牍之整理,保存为我之责,故而有此一问。”
姜琥良久无言,过了一时,才道:“我记得按制司徒府本就要定期整理板牍。”
司徒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道:“确实。既如此,我即刻便令人去整理。”说罢她起身告辞而去。
看着司徒离去的身影,姜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焦灼又沉渣泛起,他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膝上衣服所刻绣的花纹,数次想起身,又数次强耐住。
这一日,天亮时分打开家门的王城人立即发现了变化。在四门守护及在主道上来回巡逻的,不再是黑衣的黑甲,而变成了褐衣之人。王城中人互相目视之,各自心中嘀咕。
王城之外的情形,王城中人多有耳闻,也知距王城五十里外,黑甲正与羌军激战。可是为什么一夜起来,王城之中的黑甲便不见了?他们去了哪里?
羌军亦知道了有五百黑甲增援的消息,主帐无话。两日后,在出发之前,主将司马在众军面前发表了一番演讲。他站在土台上,将面前所有的将士一眼一眼的看过去,在他目光之下,所有人不自觉拔高了自己的身体。
司马道:“子弟们,咱们奔袭千里,历十余战,浴血奋杀,今天,终于到了最后决胜的时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姜寨黑甲精锐。黑甲精锐,可怕吗?!不可怕。我们与他们打了两仗,可我们还站在这里,没有后退一步。今天,我们要和他们打第三仗,也是最后一仗!姜寨王城,就在我们身后五十里之外!子弟们,今天,我和你们一起,拿起长矛,握着石刀,我们一起,打败黑甲,攻入王城!出发!”
羌军一齐大呼起来:“打败黑甲,攻入王城!打败黑甲,攻入王城!”
在振奋的呼喝声中,羌军奔向了决战之地。
沙场之上,补充了兵员的黑甲肃然而立。出发前,姜珺亦向黑甲喊话:“各位将士,你们各自看看你们前后左右。你们可知,大母已将她的亲兵五百人全数派到了这里,他们就在你们身边。他们将与我们共同战斗!如今,王城,已没有了铠甲!我们,就是她的铠甲!大母,她没有铠甲!我们,就是她的铠甲!我们进,则王城安,大母安!我们退,则王城退,大母退!我们能退吗?不能退!将士们,随我一起,打跑羌人,保卫王城!”
今日,依然是个有风的天气。风中,旌旗猎猎,金石锵锵。战鼓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在如雷的战鼓声中,大地终于再次震颤起来。
羽昆喉头刺痛,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的甜味。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如一把刀,割着她的喉咙。她的动作因此不如刚开始那么敏捷,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她握着石刀,努力寻找着每一个缝隙。她的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天空之上,层云明暗不匀,时时遮蔽了太阳。地面上的恶战已经持续了这么久,但上天仿佛仍不能确定该选择哪方获胜。
羽昆又被甩了出去。她重重的跌落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然而她仍敏锐的感觉到自己上方有一片阴影,生死之间强烈的预感让她在视野几乎无法清晰的情况下,凭着直觉打了个滚,躲过了那从上而下的长矛。
然而她没有彻底逃脱掉,那个黑甲一击不中,随即一脚重重踢了过来,羽昆的腹部被踢中,她被踢飞了出去。巨大的疼痛让她如一只快被折断的蝴蝶。
羽昆的喉头一甜,一股强烈的血味从她身体内喷涌出来。但是她来不及呻吟,也来不及擦掉眼中疼痛的泪水,那黑甲已经气势汹汹的又朝羽昆扑了过来。
如果说这么多年在军中的摸爬滚打中,羽昆学到的最重要的事,那便是:不论何时,不论多么痛苦,忍住并忽略它,然后全力抓住目标。黑甲举着长矛朝羽昆刺来,羽昆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这一刺。黑甲连续几刺,见羽昆踉踉跄跄,却总能堪堪躲过,干脆扔了长矛,双手成抱,欲抓起羽昆。
在黑甲的双手快要钳住羽昆脖颈的一瞬,羽昆的身体往上一拧,将自己朝这黑甲面前送去。一抹秋风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拂向黑甲面前,随着这抹秋风一起的,是羽昆手中那把石刀的刀锋。
黑甲的双手已经死死掐住了羽昆的肩膀,他钳着羽昆要把她甩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喉咙上被割开的断口里,鲜血喷涌而出,还带着体温,粘腻异常。
羽昆随着这黑甲一同倒地,她的手上,脸上,全是鲜血。她脚蹬手掰,挣脱了这黑甲,来不及擦拭身上的血,也来不及喘息,踉跄起身,扑向下一个目标。
风吹干了头上和脸色的血。羽昆握着刀,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击中寻找那一丝丝缝隙。她耳中轰鸣,什么也听不到。干涩的血痂里,只有敌人的身影。
有人在她身边大喊。她听不到。有人一把撞开压在羽昆身上的人,补过一刀后转身朝她大喊。她踉跄起身,直欲扑向下一个对手。然而她被死死拉住了。终于那股耳鸣之声稍减,她听到了无病的大喊:“二公主,你回头看一看!”
羽昆其实没有完全理解无病的话。她无意识地转头,仿佛茫然许久之后,才看出了异样:一根黑色烟柱,正不断向天空之上伸延招摇。而那烟柱之所在,正是王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