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直无法彻底清醒的冢宰翡终于清醒了将近半日,巫医道若明日能再清醒,凶险便差不多算过了。次日下午,冢宰果然又清醒了半日左右。城台上下由此欢欣鼓舞。
又过二日,见冢宰虽仍虚弱,但眼看一日日好转,如今真凶又已抓获,因此八部长老探望过冢宰,便与城台告别,各自返回部族。
司徒和司马将刺杀之事的调查结果详细告知冢宰。冢宰听后良久无言,后来道:“此事说来,还是两族之争。只是这姜瑜有些不好处置。”
司马道:“没什么不好处置的。竟然敢行刺杀之举,竟然敢在我羌族境内搅起如此风云,以他一命赔罪都不够!”
冢宰摇头,道:“我倒不可怜他的性命,只是到底还要顾念大公主和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这般大了,看父亲殒命在面前,煞是可怜。”
司徒正要开口,司马已断然道:“姜人竟然敢在吕良刺杀我羌族冢宰,若不施以重刑,他日姜人必将变本加厉!成玉和齐玉两个若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得,枉为公室子。”
司马态度坚决,不可转圜。当日,玉昆便知晓了城台的态度。
如今,她和两个孩子还住在羽昆家中,一则家中那些侍从的审讯还未结束;二则,玉昆怕两个孩子回到家中,在熟悉的环境中更加伤心。
羽昆见姐姐神情虽沉静,却双唇紧闭,便知她心中难过。正不知如何安慰,玉昆已道:“我想去看看他。”羽昆点头,道:“我安排一下,明日便可以。”
次日上午,在羽昆审问姜瑜的那个小院内,玉昆看到了数日不见的姜瑜。
姜瑜身上穿的还是事发被捕当日那身衣服,头脸虽未带伤,但想来衣服下皮肉不会完好。姜瑜走入院中,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堂上的玉昆。
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想将身上衣服牵扯平整,随即又自嘲一笑,到底还是一步步行至堂上。他在堂上坐下。玉昆身后两侧是她在羽昆强烈要求下带来的子弟
夫妻俩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成婚十数年来,对坐无言的情形其实很常见,但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感受。这几日玉昆曾无数次在心中质问姜瑜,但是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姜瑜看着玉昆,她明显经过修饰,却怎么也遮掩不了血色不足的脸及眼底的憔悴。他在心中叹息,开口问道:“两个孩子都还好吗?”
玉昆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姜瑜沉默一时,又笑道:“怎地如此模样?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该趾高气扬些。”依旧是往日温和提点的语气。
如果是往日,玉昆最少也是一笑而过。可是此时,玉昆笑不出来,她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觉得愤怒。她开口道:“今日,我是以妻子的身份坐在这里。你…….”尽管她极力控制,可是泪水仍迅速涌入眼中。
姜瑜看着她眼中落下一滴泪水,他的目光随着泪珠一齐落到了地上,再也捡拾不起来。
玉昆要擦掉泪水,却越擦越多,她将头转至一旁,静等心中翻腾的情绪过去。姜瑜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亦深为难过,想了想,狠心道:“错了,玉昆。我和你,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夫妻关系。”
玉昆的脸一白,心底轰然塌出了一个大洞,所有的泪水霎时干涸。她微微闭上了眼,良久,才在一片虚无中找到残存的自己。她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极是。确实,确实!”
也许就此起身离去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可是玉昆到底没有走。她没有走,因为她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玉昆轻声问。
姜瑜没有说话。
“为什么?”玉昆追问道。
姜瑜仍旧无言。
“到底为什么?!”玉昆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姜瑜看着她,终于开口道:“不过是一时发昏而已,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一时发昏?一时发昏你将家中上下皆控制在手?一时发昏,你在城台安插人员?一时发昏,这吕良城内有百多命姜人听命于你?一时发昏,你可曾有半分想过你的一时发昏会要了子昆的命?!”
姜瑜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要子昆的命。”
当夜若没有事发,最坏的情形,不过是他打昏玉昆,然后领着姜人围住长老府,如此次日子昆必安然无恙。可是,他终究漏算一着。
“你未想过要子昆的命,实际要的却是我羌族子弟的命。若叫你成事,多少子弟要因纷争而送命?你说让我承担公室之责,你呢?你可有半分想过这些责任?!”
姜瑜看着玉昆痛恨模样,沉默良久,终于道:“玉昆,你这番指责没有道理。我到吕良这么多年,可曾有片刻机会让我承担公室之责?”
这是最可怕丑陋的时刻,他们陷入了相互攻讦。
话一出口姜瑜就后悔了,他心中不免有些自嘲自己器小,道:“这只是一时气愤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玉昆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她白着脸问道:“你是在怪我,还是怪母亲?”
姜瑜摇头道:“我没有怪谁。我只是说,我确实是公室之子,也从未有片刻忘记该承担的责任。只是这次,我承担错了责任。”
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讽刺?屋外便是阳光,可是身处室内的玉昆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看着屋外阳光,良久,终于回过头道:“姜瑜,明说罢。你确实没有片刻忘记你是公室之子,所以你策划这一切,目的就是要陷吕良于混乱。只是你这事却做得糊涂。以姜寨如今情势,你就从未想过一旦败露的后果吗?”
姜瑜微微一笑,道:“玉昆,我从未说过我是为王城做的。”
玉昆冷笑,没有说话。
谈话陷入了困境。玉昆双眼看着前方虚无,姜瑜看着她。
过了一时,玉昆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我相信你会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好。”
“还有呢?你母亲那里,我要如何与她说?”玉昆转过头,看着他道。
姜瑜闻言眼睛轻轻一颤,他微微闭上了眼。良久,终于道:“我母亲那里,暂时不用告诉她。”
“为什么?”
姜瑜仍然闭着眼睛。
“为什么?你马上就要死了,却连你母亲都不肯告诉?为什么?”玉昆狠心追问道。
姜瑜的身体微微颤抖,在玉昆叠声追问下,他猛地睁开眼,两只眼睛一片通红,晶莹一片,哑声道:“因为无用。就算告诉她也无用。”
玉昆心中一颤,又是一痛,可她仍道:“你虽不愿,可她到底也算我的母亲,我自会告诉她。”
姜瑜想笑,可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微微闭上眼,旋即又睁开眼,道:“玉昆,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想给王城安个罪名,让我承认是王城指使?你们若想有事于姜寨,我这个王城子先前的供词还不够吗?你们做事,往往就是有些过于小心。”
“不够!光天化日之下敢当街刺杀冢宰,纵然掘地三尺也不够!你久居吕良这么多年,你母亲身困王城,没有半点权力,你忽然昏头想要刺杀冢宰?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不愿说是吗?无妨,不日即有使者出使王城。到了王城,使者会当面问问你母亲,问问她,到底你为何要刺杀我族冢宰。”
看着玉昆怒气勃发寸步不让的模样,姜瑜有些恍惚:他果真困在大公主府太久了,久到差不多对玉昆羌族大公主这个身份失去了认知。
他急怒相加,却真正的无能无力。
人生实难,他到底如何走到这一步?他以袖遮脸,可见轻微颤抖。
院中不知何处落下了一只鸟,发出啾啾鸣啼。玉昆倾耳听着那叫声,声声婉转,声声入耳。
良久姜瑜才平静下来。他的脸上,皆是乏力之色,开口道:“玉昆,请你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不要将我之事告之于我母亲。”
玉昆看着他,眼中竟是心痛,但仍狠心摇头:“若从你这里没有获得城台想要的信息,城台自然会从你母亲那里了解。此事,我阻拦不了。”
说罢,她忍不住讥讽地一笑,道:“从筹谋之初到如今,你可曾有半分顾念你我的夫妻之情?”
他为鱼肉,玉昆为刀俎。姜瑜此时忽然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道:“玉昆,你知道我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玉昆没有说话。
“我最后悔的,便是从未认真想过何为人道,何为天道。”
玉昆不妨他忽然说出此语,过了一时道:“你为了姜族,所行之事却又致姜族于水火之中。你从来不是糊涂之人,却行如此糊涂之事。”
姜瑜淡淡一笑:他说羽昆未在凤凰台认真学习。可当年,玉昆和他一样,都以优异成绩从凤凰台毕业。最终玉昆和他却走了两条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竟至无法相互理解。这差异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往前回溯,他心中有模糊的感觉,以及那些因此生出的若有若无的怨怼之情。
然而再怨怼又能如何呢?时光不可倒流,他无法回到过去的岁月,拉住那个因感受到母昆防备而愈加执拗的自己,让自己好好看看另一条路。
“玉昆,你久不去王城,大概早已忘了,王城,以及整个姜寨,已为母珌一家所有。”他忽然道。
玉昆看着他。
姜瑜接着道:“我母亲,还有我姐妹,都还在王城。”他闭上了双眼,“你说你愿以你一命换子昆一命,我亦愿以我一命换她们一命。可是,相距千里,我无能为力。”
至此玉昆全然明白了,她道:“你为何不早与我说?”
姜瑜摇头:“无用,玉昆。事到如今,一切悔之晚矣。”
他不能救母亲一命,至少能在黄泉路上陪一陪母亲,好歹尽一尽他做儿子的孝心。
姜瑜的求死之意,玉昆看得一清二楚。她这才明白为何姜瑜轻易就供认了一切,又为何咬死了他背后没有王城的影子。
“事情何至于此?你母亲身为一部长老,母珌如何敢轻易伤害她?”
姜瑜轻轻一笑,道:“王城之内,举凡长老,三公之名虽与吕良同,但其实竟被母珌所据。一个有名无实的长老,又如何令母珌忌惮?”
玉昆无话可答。良久,她道:“你该早些告诉我。纵使你我没有办法,城台难道没有办法?”
姜瑜无言。
终于,玉昆哑声道:“你刺杀冢宰,我不能救。但你母亲那里,我定想办法救她一命。”
姜瑜闻言一震,他张了张嘴,终于凄然道:“你我夫妻一场,能得你如此一言,我心无憾!”
说罢他伏身行大礼,口里道:“不论成与不成,我皆铭感于心。”
玉昆心中大恸,她下意识地想扶起姜瑜,然后到底半途收手。她掩不住泪水,匆匆起身离开。
甫出门,刚刚婉转鸣叫的鸟便受惊离开,不见踪迹,只闻半空振翅声。
萧瑟秋院,寂寥寒堂,姜瑜保持伏身行礼之式,久久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