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外,满目萧瑟。伏牛山里,却是层林尽染,一派丰腴绚烂之色。他在山中走了两日,找到了婼支村落。
不必细说婼支上下见到季的惊喜,也不必细说季如何向婼支族长讲述他们在河东之地的十年,更不必细说芸听到消息赶来时眼里似惊还喜的泪水,只说此刻季坐在婼支族长家中,看着他身边这个及他肩膀高的小小少年。这是他的儿子,这是壮儿。
婼支族长和芸的母亲坐在上首,芸和他两个哥哥坐下季的对面。壮儿长得极为结实,他的一双眼睛,既像他父亲一般大,又有他母亲繁复美丽的线条,垂眉眨眼时让人赞叹。
他的脸上满是疑惑,似乎还是没弄明白这个突然到访的陌生人到底是谁。母亲坐在他对面,这陌生人却坐在了他旁边,这安排让他奇怪。但他不是轻浮的个性,因此纵然心中不明,也没有冒然发问,只等私下里再问明母亲。
坐了一时,族长让芸的母亲去准备饭食,又让芸领着孩子去给季准备睡卧被褥,又让芸的两个哥哥去山后寻一寻野味,堂上之人一时各听安排下去准备了。待堂上之人离开,婼支族长好似终于下定决心,道:“季儿,有句话我当要同你说。”
季神情平静,拱手道:“您请说。”
族长唇齿动了动,终于还是道:“当年你走后,一直未闻音讯。芸儿一个人带着孩子,甚是艰难。我和她母亲虽能帮衬,但许多地方也顾及不到。因此你离开后三年,我便做主,让芸儿改嫁了。”
婼支族长并不后悔他当年让芸改嫁的决定,只是此时面对着重现的季,到底有几分尴尬。
季轻轻点了点头。从芸带着孩子赶过来见他的第一面后不久,他便已隐约猜到了。曾经的翁婿对坐无言。季道:“我一别这么多年,实不能拖累芸。”
族长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来。季如今到底比十年前成熟了些,又道:“过来之前,我去了族里祭拜。见坟头除了长些杂草外,维护得很好。多谢您这些年费心。”
族长摇了摇手道:“不必如此。当年我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和你们都是同族,无论壮儿长多大,他都是你的儿子,你父亲的孙子,每年去祭祀扫墓自是应当。况且,这十年里,你们在千里之外历千辛万苦,我们不能相帮,只能代你们祭祀,扫墓,聊表我们一点心意,又何必道谢。”
族长虽如此说,季还是起身,向族长拱手到底致谢。族长亦起身,扶住了他,送他归座。季又问起迫叔,道:“我在村中未找到他。想来他年纪大了,可是过来定居了?”
族长摇头道:“当年他随你们下山后,我不放心,过了月余去看他,请他回来,他坚持不肯,只得给他送了些粮食等日用之物。又过了三个月,再派人给他送东西,去的人却回来禀报遍寻不到他的身影。接到消息后我亲去查看了一遍,在你们族里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遍寻不着,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实在找不到,我们便只能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季显然未料到竟会是如此结果,他曾预想迫叔也许已年老过世,却未曾想到,当年不过数月之后,他便不在人世!“当真连尸首也未发现?”季不能置信。
族长道确实未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自己揣测,是不是被山上下来的野兽给叼走了,故而未曾找到遗体。”
季面露恍惚,喃喃道:“我却不知他早已过世,若早知他的衣冠冢,该特地去祭拜一番。”他心里不禁万分后悔,当初便不该由着迫叔独自去守村子。若让他留在婼支,只怕如今也还好好的活着。
这些年里,族里逝去的老人太多了,他无能为力。或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每一次离开,都让他难过,都让他想起父亲临去世前他的悔恨。
可世间事往往如此,当初顾虑不周,或者经历不到,所办错的那些事,所说错的那些话从来不给人改错的机会。错了便错了,再也追不回。
一时芸将季的睡处和被褥收拾好了,带着壮儿回到了堂上。她们母子坐下不久,族长就朝壮儿招手,说领他一起去看看舅舅他们猎了什么。
壮儿看了他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季,听话地起身,由外公牵着手,朝门外走去。
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外。门外,夕阳斜照,半红的光线在门外挥洒,却进不到屋内。屋内,两人对坐,一时无声。
季看着芸。十年过去,她的面容身形似没有丝毫改变,岁月只是在她原本娴雅的气质上增加了几分坦然和稳重。
她也看着季。季的变化却比她大得多。如果说十年前的季,是一杆修长的翠竹;那么,十年后归来的他,已成了一株青松。面容也许沧桑,但是气质沉稳,姿态昂扬,坚实有力。
终于,季开口问道:“这些年,过得可都好?”
芸似乎要笑一笑,又到底没笑出来,只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做了个笑的意思。她点点头,说还好,又问:“你呢?母亲,弟弟妹妹他们可都还好?”季也点头。
也许他们该熟稔的聊聊天,详细问问彼此家人的情况,可是却只有沉默。在这沉默中,季又开口道:“壮儿长得很好,辛苦你了。”
提起壮儿,芸默默一笑,心里正斟酌着话语,季又道:“三年前,我在河东,另娶了一个妻子。因为黑甲管制,又因为大河天堑阻拦,所以无法提前把这个消息送过来。”
芸未料到此节。她看着季,她心里想微笑,可更多涌现的是一种悲凉。
良久,她终于道:“多谢你。多谢你体谅。”
季摇了摇头,道:“自你嫁过来,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是我对不起你,又如何当得上你这声谢?”
芸蓦然红了眼眶,她忍了许久,终于道:“你走后,我住在家里,家里人从来没有二话,只是毕竟与小时候不同了。几个侄子侄女都长大,我带着孩子再长住,总有不便。是以,三年后,我告诉父亲,我在族里选了一人。父亲心疼我,我和那人便成婚了。那人踏实稳重,壮儿跟我过去,他待之如亲儿。壮儿很亲近他,也知他不是亲生父亲。每年年末,父亲和我都带着壮儿回去族里扫墓。他知道他是尼能人,只是毕竟从小没见过你,所以一时有些生疏,你不要放在心上。”
季点了点头。其实芸不用解释,他心里是真的盼望她能好。芸说完,扭头看着门外,门外依然光华灿烂。她眼角的泪终于悄悄落了下来。过了一时,她回过头问:“后面娶的这女子,你喜欢吗?”
季未料到她有此问,迟疑着点了点头,道:“欢喜的。”
芸终于笑了出来,道:“那便好。真是极好。我也很好。”此刻纵使千言万语,能说出的只有这一声好。
“这次回来,要带壮儿走吗?”
季摇头,道:“这次还不能带他走。我们想挣脱姜寨,姜寨势大,恐怕有一场恶斗。他一个孩子过去,只怕有危险,我不放心。还是等我们回来了再接他回去。”
芸松了一口气。她心知壮儿是必然要回尼能的。如今季既然说还要再等等,她们母子便又多些相守的时光。她正要问问他们在河东的情形,忽然门外响起说笑声,原来是壮儿和他两个舅舅回来了,父亲跟在身后。
壮儿进来,高兴地向芸道:“阿姆,你看看舅舅手上拿的什么?”说着两个哥哥已经进来,向季亮了亮手里的野物,道:“晚上咱们好好吃一顿!”季起身,笑着道了声多谢。
壮儿拉着两个舅舅下厨房,芸道了声去帮忙也去了厨房。季将婼支族长迎进来,扶到了座位上。
族长看着他脸上神情,问:“芸都和你说了吧?”季点头道:“她独自带着孩子这么多年,又将孩子带得这么好,多有辛苦,我很感激她。壮儿在族中这么多年,也辛苦您和母亲及哥哥嫂子。”
族长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二家话。”
当夜,一家人一起会餐畅饮,至晚方休。宴席上,季见到了芸改嫁的那个男人。壮儿在宴席上坐在他母亲和后父中间,眼睛却一直看着季,直到夜深熬不下去,才由芸带着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