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一大早,雨势稍停。蓄满雨的云层压得很低,层层自上往下排列,最低处仿佛可以触碰到地面。云太重,风徒然地在半空中推着,却推不动半点,反而只让地上的人感觉满腔地萧索和凄然。季站在村外,放眼这满目的阴沉灰色,不顾身上的冷意,提步往东方而去。初时他走得有些缓慢,仿佛不确定要走多远,不久便加快步伐,露出一种不管不顾地姿态来。
可惜他并没有走多远。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大,他已经不能装作没有听见,于是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身后急急赶来的历叔。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声响。
历叔赶到他面前,气息很有些不匀。他问:“你要去哪?”季没有说话。历叔又问了一次:“马上又要下雨了,你这样是要去哪里?”季仍然没有说话。
“说话呀,哑巴了吗?!”历叔有些失去了耐心,吼道。寒风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显露出皮肤粗糙,嘴唇干涸,忧心操劳的样子来。季想要自己就这样倔强下去,可是他发现自己不可控地心软了。
他意识到自己心软的那一刻,一股寒风从他的后心袭来,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腔。冷意瞬间直达他的四肢百骸。
历看着他面前这个孩子,看他于寒风中飘摇。他抓住他的手,道:“跟我回去。”
他没有拉动他。
季仿佛一株失去了绿色的蓬草,已经没有了生机,却依然与大风对抗,只为了不想离开根下的土地。
“叔,”他的声音很小,他没有意识到的小。“我只想走走,不走远的,你让我去吧。”
“还走哪里去?!眼看又要下雨了。跟我回去!”
“我怕什么下雨….”季呢喃一般说道。
历猛地将他拉了下,季一个趔趄。“发的什么疯!万一淋了雨发烧怎么办?能不能懂事点!”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季,他挣脱开历叔的手,悲愤喊道:“你别管我行不行!你让我去行不行!”
历强力揽住季的肩膀:“你看着我,看着我!我之前说过要带你们一起去看大河口。等天晴了,我们把盐换来,就带你们去。我不骗你们。所以,耐住性子!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他说得很用力,气喘吁吁。
季感到了深重的悲哀:他无法直抒心意,而历叔又故意曲解。这悲哀太深重,他年轻的心根本推不动它。
他奋力往外挣扎。历叔只是拉住他往回走,口里直道:“先回去。回去再做打算。”
半空中的雨一丝丝落下来,旷野上昏黄混沌,只有踉跄的人影被风吹得零散。
吃过晚饭,宁夫妻二人堂屋里边烤火边搓麻线,历坐一旁看他们夫妻二人劳作。外面天色早早黑透,气温又低,住宿的人都早早回屋窝着了。门只开了一小半,寒风时时从那半边门缝里冲进来,誓要吹灭火盆里的火。火光摇曳,申往火盆里埋了一把栗子,一边拨弄一边讨论天气:“明天或后天就可以晴。”历摇摇头,道自己今天去外面看了看,这雨估摸还要再下半个月。
两人预估的差别太大,就此分辨起来。历道:“我看这云层又厚又重,绵延千里,一时半会是晴不了的。”
“往年也有如此天气,只是今年来得早了些。但也不至于还要半个月。”申不认同他的说法。
历叹了口气,道自己也想早点天晴:“不然困在这里,不上不下,也不是个办法。”
“就算老天真要再下半个月,你们也只能等。总不能冒雨背着盐回去。”宁道,“你们便安心呆着,我说了不会多要你们的。”
“我哪里是担心这个,我是等不得了。”历分辨道。
“家里现在难道还有事情要做?”
历摇摇头,道:“是我带来的那几个小子,这几天闷下来,早就呆不住了。今日白天便有一个死活要往外面走,不肯再呆坐,被我拉回来了。我就担心再等得两日,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要往外走,我就是拉也拉不住了。”
“下着雨他们便是往外面走也走不远,让他们四处逛去,逛累自然回来了。你也是太操心。”
“不操心又怎么办?他们要是在家里,随便逛到哪里去,我也不管。可是这在外面,真出个什么事,我不好和他们父母交代。”
“在我们姜地,能出什么事了?”宁不以为然。
历欲言又止。宁瞧着他的神色,道:“要说便说,做甚这么吞吞吐吐的?”
历摇摇头,只是剥栗子。宁平素最看不得别人说半截话,正要说他,申已笑道:“你就别让他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姜地的风俗?”宁转头看着丈夫,过一时才反应过来。然后她一拍膝盖,放声大笑。
历默然嚼着嘴里的栗子肉。
宁揩揩眼角的泪,道:“你可真是,你真以为你们尼能的小子都是宝?”
历不说话,笑了笑。
“我阳地又不缺小子!你以为随便过来一个小子就让我阳地女子要死要活?你也太小瞧我们阳地的女子了。话说回来,你带来的这几个后生,有两个倒长得真很不错…..你老实说,这次带这几个来,是不是为了,为了我们阳地的女子…..”宁且笑且说。“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怎么说。”
宁夫妻二人又是一阵大笑。历见他们如此,作势要起身回去睡觉,申忙拉住他,让他安稳坐着:“玩笑而已,你也当真?”
“让我说,要么别领这些年轻小子们出来,既然领出来了,就不要担心这担心那,孩子们自有各自的命。何必呢?”宁道。
“这不是赶上这场雨了吗?要是没这场雨,换了东西我便领他们回去了,如何会有这些操心。”历道。
“那你只能当做这场雨是老天有意如此。”宁向来说话爽快,又惯于当家理事,因此说话间便有些不肯落人下风。
历没有说话。他心里觉得虽然这是无稽之谈,却也不能十分就肯定这场来得这么早的雨就真没有些其他意义。
“那你打算怎么办?”申问道。
历用一根木头在火盆里挑了挑火:“白天我把我族里那小子拉回来的路上,想着干脆不等雨停就把盐换了,然后把盐存在你们这里,我带着他们沿大河走走。可转头一想,这下着雨,天又冷,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的,万一生个病更加麻烦。现在也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办。”
宁夫妻二人均感到诧异:“你们想往上走?”
“是啊。难得带他们出来一趟,想领着他们多走走多看看。”
宁夫妻二人没说话。历看着他们的神情不对,觉得奇怪。
“倒不是不行……”申斟酌道,“你们要去也行。只是不要走得太远。如今我们族里如今查得严,没有通关木契,被抓住了可不容易再回来。”
历有些莫名其妙:“为甚突然这么严?”
“上半年有几个村子串起来闹事,,不下百人。抓了将近五十人,一直押送到风城去了。”
“为的什么事?”
“不清楚,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为了田地的,有说为了交粮的,还有说为了村子里分的东西不均的。拉拉杂杂,搞不清楚。”
这么听来都是为了吃饭闹的矛盾。这几年历常来阳地,是以对姜寨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历道:“你们姜寨富裕,可让我说,兼顾还是少了点。我不知道别处,就从你们阳地来看,也不乏家无余粮,屋漏墙破,精神恍惚的人家。连我一个外人见了这种都不免恻然,你们族里却听之任之,也是……”
申没有说话。宁却不同意:“说起来,我们自上面迁下来时,哪家哪户不是一穷二白,全凭一家人手脚并力,吃苦狠干而活?到了现在,有人房屋连片,有人粮食满仓。偏偏他们,吃了上顿不顾下顿,日日袖手游荡,只顾扪虱抓痒。人若自己不肯下力做事,只眼气别人有的,那活该活不下去。再说,大家都是凭着一双手养活家人,他们不肯做,却让我们去救济这种懒人,他们是舒服了,却又该如何给那些勤快人交代?”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人人都想活下去,没人愿意一直过这种日子。你们族里若不顾及他们,但凡有人真到了活不下去那步,心一狠,不管不顾闹将起来,一个村子便不得安宁。既然如此,何不就拉他们一把,起码让他们活得下去?”
宁冷笑道:“如此说,我们这些勤快良善人反而要受这些破落户辖制?”
“我不是这个意思…..”
“按我的意思,只要不差手脚,但凡勤快一点,便不该混到饭都吃不饱的地步。这些破落户若敢来侵扰,便狠狠打回去,打死不论!自己日子过不好了,便起主意来抢别人的,都不算是一个人!只与野狗豺狼无差。那便不要客气,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死一双!打狠了打痛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起这种龌龊心思!”宁恨声道。
历默然无语:只要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心一旦起了野火,不是几番扑打便可消灭的。
又是一阵风,吹得屋里人影晃动,仔细听外面甚至起了呜咽之声。夜深了,历道:“既然如今查这么严,那便算了。下次我再找机会带他们去。”
申道:“明日我去城里找人问问,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若是太平了,我去给你们要个木契也无妨。”
历朝他拱拱手,知道他是体谅他们出来一趟不易。便起身回后院了。宁夫妻二人自把剩下的麻搓完。
历起身回房,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着屋内昏暗的火盆光,见季翻了一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