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悄然越过她眼前的一阵风,倏忽间吹远了徒留下听不见声音的梦境缓缓展开在她面前,她明明感觉自己已经身处在画面里,可眼睛看见到的一切越发清楚映照在透窗而来的阳光里,不知为什么她就越发从心底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深无力感。
这样的感受就像那些正听得那么入神的其他人都如此真切活在另一个与她如此贴近又遥远的世界,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极被沉重的阴霾渐渐包裹的幻象,丝毫没有真实感,于是沉默许久后终于缓缓合上书桌上的旧课本。
其实,如果这个世界的各种落差只体现在物质上,她知道自己大可以用近乎阿Q式的乐观或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予以忽视或面对,可若体现于抽象意义上的一切,她就会情不自禁感到无计可施,莫名其妙陷入一种奇怪又困顿的“死局”,亦如眼前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和坐在讲台上的学生俨然一派浑然天成、相辅相成的景象,唯有她像极意外入局的外乡人,明明使用的是同样封面的教材,却丝毫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也丝毫融不进这全英文式的课堂。
所以,第一次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甚至想要立刻转身逃跑,远远离开眼前这截然不同的一切,不论这一切看上去到底有多么的富丽堂皇又无比光辉,足可以满足所有虚荣心最大的虚荣幻想,可这样的世界包括林子瀚在的那个角落丝毫始终都容不下她所有的精神和思想的节奏,竟那么赤裸裸用一种普通高校学生近乎望尘莫及的高度恣意嘲笑此时此刻深陷于此又孤立无援的她。
于是,她忍不住默然深深长叹一口气,直接趴在桌子上兀自发起了呆,开始在想为什么送她来这里的人为她准备了校服,反而没有为她准备新课本,没有告诉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至于“回去”呢,又似乎突然变得那么遥不可及、不切实际,那么接下来没有了退路的她,又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一切,这近乎残酷又晦暗的截然不同的一切?
更何况距离她高三的考学仅仅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在从前的环境里学业已经被她弄得高不成低不就,现在重新从零开始她到底又凭什么能做成母亲眼底最最期待的名校高材生?可她明明已经暗自彻底抛弃了那一切,包括那似存怀疑的母亲之死亡真相,“害怕”真相似乎也从绝望又痛苦的那一刻开始莫名其妙变成她心底隐藏最深又最痛的秘密,毕竟她还要活下去,如此卑鄙无耻又自私无度活下去……
她,忽然一脸奇怪发笑,沉默得将惨白无关的脸压低如同西方话剧里修饰过度的白脸小丑,目光莫名透着些许令人看不懂的狰狞与扭曲,不知不觉间竟让偶然回头的林子瀚看得内心发毛。
好不容易他回过神来,立马坐直身体,低着头故意用力咳了一声,惊得四周的所有人纷纷回望。
此时,讲台上的女老师回头看到这一幕,转过身放下手里的粉笔,看见乔绪花正一动不动回头盯着林子瀚看,以为又是林子瀚做了什么打扰同学的事情,忍不住无奈笑了笑。“林同学,对待女同学要记得善良哦,否则你可成不了男子汉的。”
听到这话,林子瀚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蓦然回头尴尬地将目光从看向自己的乔绪花脸上默然抽离,又抬头看一眼对开自己玩笑始终乐此不疲的许数,只觉一时无语,最终故意装得若无其事转头看向窗外去了。
这一幕顿时惹来众人哄堂大笑,回过神来的乔绪花慌张地急忙低下头,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此时的狼狈不堪,便一手撑着下巴偷偷又打开了书桌上的课本。
许数默然看到这一幕,大概清楚林子瀚刚才那样做的目的,不觉淡淡笑着若无其事开口说道:“好了,所有同学注意力集中一下,接下来我们继续上课。还有先和大家说哦,如果任何人对本门课程有任何疑问,我强调一下是任何数学问题或学习问题,不限教材、时间、版本等等,下课后都可以来找我解答,老师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各位同学,包括今天的新同学乔绪花……你知道了吗?”说完,平和的目光已经安静落向乔绪花,众人此时正回过身并没太在意许数在说什么,反倒乔绪花坐在那里,猛然惊讶看着讲台上的许数,很久都不知所措了。
事实上,乔绪花回顾自己遇到过的许多老师,有年轻又赤诚的、活泼又亲切的、严肃也高冷的、刻板也敬业的……或许,不同的性格所体现出的教学风格和处事风格不一,但深爱教学的老师们倒是会有同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永远都在孜孜不倦探寻走进学生内心的那扇门,不论从知识传授上还是从感情思想上,同时他们也始终保持谦虚、审慎又正直的态度去探寻最不伤害学生又足够教育学生的那个自己,不会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于任何人的关注或喜爱、推崇,只一路反省又深思他们期望的学生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模样,由此做到对自己缺点的努力约束、克服甚至隔绝,一切一切的努力只是为教会学生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
毕竟“成年”对每一个未曾成熟的人类生命都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暴,那些沉潜的、隐秘的、阴暗的影响始终都在那里,早晚都会在思想里、感情上亦或生活机遇中与最最真实的自我来一场彻彻底底撕开真相的角斗,于百折千回里的痴缠里追溯一个永无休止的答案,人心若不知道让自我得到满足的真正底线在哪里,就必定会迷失在这无休无止的追问和争斗里直到筋疲力竭乃至无力抗争,最后随波逐流沉陷在身不由己的更痛苦的悲剧里。
是啊,悲剧……这世界没有一个人似曾完美,就注定更多时候这样的生命是在朝着它悲剧的方式进行下去的,他们最终得到的都是他们从前付诸身边的一切,每一刻生命都在“付诸”与“得到”之间反复颠簸、不得安宁,总是因为他们生而为人永远都在竭尽全力渴望得到更多,以此规避更多的不幸和不安,却从来不懂以残缺方式坚持进行的残缺命运才是每个生命最真实又最赤裸的狼狈真相,而最幸福的人们到底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是像她母亲一样用尽一生挣扎着逃开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种农村妇女的生命方式,然后依旧痛苦徘徊于这始终难以支撑的城市生活?还是像她的亲生父亲好不容易读完高中,终于没有勇气走出重重大山,反而愿意以最最无情残忍的方式割裂曾经深爱却唯独违背世俗的所有东西,一辈子那么心甘情愿活在“他们”的视线里,倾尽全力只做个中规中矩的“老实人”?还是如当年心存抱负的爷爷最终放弃知青返城的名额,留在那一片曾经令他痛不欲生想要逃离的青山绿水之间,用一生的陪伴守护着唯一的奶奶度过这平凡又辛劳的年月?
想到这里,她默然轻叹一口气,感觉自己那么亲近历经过他们大人的世界,终究没有寻找到能变得更幸福的“窍门”,就像她其实太懂太懂爷爷当年没能返城考学的缺憾造就了母亲倾尽一生的名校梦想,也最终造就了母亲对她近乎执念的名校梦想。
然而,教会过母亲追逐知识的那个梦想确实让母亲成为过那座偏远山村里唯一走出的大学生,反过来也塑造了母亲从思想上和精神上再难回归旧时农村的一生孤独无助的命运,所以那些始终彷徨不安的、痛苦无助的、煎熬隐忍的情感伤害就是母亲不得不被迫承受的,因为即使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没有一次在人前炫耀过母亲不一样的身份,母亲也打从心底在乎自己鲜少能给爷爷奶奶脸上增添的那一笔虚荣的门楣之光,毕竟在那个众人嘲笑爷爷那么多年的荒唐又无能的农村里,这样的光彩足可以让许多无知狂妄又充满偏见的他们保持起码的“尊重”。
只是“尊重”到底有多难,或许刻骨铭心经历过偏见与世俗的伤害的人们才能真正懂得吧,毕竟人性的“恶趣味”永无休止屠戮的,又怎会仅是活在恶趣味里的那些人心,毁坏更深的确是如她爷爷奶奶和她母亲这样善良又沉默的内心,甚至活生生逼着他们身不由己用尽一生只做了那些“恶趣味”的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