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安静的灯光照临在宽敞明亮的走廊里,她站在那扇书房半开的门前,随手拿起杜安妹吩咐侍者及时送来的干毛巾,自顾自擦了擦半湿的头发和衣角,披着另一条又宽又厚的毛巾换上干净的拖鞋转身走进门去。
“绪花同学……请坐。”严肃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磁性,默然间闻声望去,她看见一个身穿黑色毛衣和休闲裤的中年人正从平展的书桌前缓缓起身,整洁的青丝略带些许白发下面容尤显镇定从容,萧索的目光缓缓漫过她了,直将那一种郑重而深沉的灰色笼罩上她,瞬间让她感到窒息得有些透不上气,一时间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杜安妹看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断,抬起头看见林刻朝自己微微侧头使了个眼色,心知肚明点点头安静退出门外,顺便轻轻关上了门。
好一会儿,乔绪花偶然回过头发现身后没人了,忍不住皱起眉头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就头也不抬默不作声走到与书桌相对的沙发前缓缓坐下,那模样看去像是才清醒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目光渐渐暗淡。
此时,林刻沉默看着乔绪花从进门开始对自己总爱搭不理,无奈轻叹一口气,低头拉开书桌下的抽屉缓缓拿起几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又微微皱着眉抬头看了看安静坐在沙发上的乔绪花,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缓步走过去。
直到那些厚重的文书映入她的眼帘了,她才真正看清楚了这始终未曾露面的事故当事人心底的态度和想法是什么,就是“临时监护人协议书”?“雇佣协议书”?还是他想的,能够真正替代母亲继续承担起照顾自己的责任?
可偏偏他自始至终都未在她面前真心表达过一丝哀悼之情,甚至直到此时此刻还没谈起一句有关逝去的母亲,就直接将那些荒唐而充满讽刺的文书摆在她面前,感觉像极弱肉强食者正习惯性以居高临下之态势凭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力瞬间拿捏住身不由己陷于悲惨“现实”的贫弱者,还有他们心底那点卑微的怯懦和惊恐不安,还始终坚持保持沉默和冷漠,哪怕只是对着未能在此时场合下亲自出席的已故者,稍稍表达出一点生而为人发自真心的歉意和哀悼之情?
他……终于没有做到,还是那样的事情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事实上毫无意义,所以就自以为这样的事情对其他所有人都毫无意义,包括此时作为已故者的遗孤出现在如此场合下的她?还是他真正从行动安排上贯彻好了骨子里深深印刻的“商”,却从心底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其实连最基本的“人”字都没能写好?
于是,她默然觑了一眼茶几上摊开的文书,忍不住漠然冷笑一声,抬起头若无其事看了看一旁始终沉默且满脸严肃站在那里的林刻,就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向冷风吹来的窗台淡淡说道:“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作乔青。你知道乔是那一个乔?青是哪一个青吗?我记得外公外婆以前说过,他们是都希望母亲长大成人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站着,像一棵能迎风雨能受雷电的大树,即使孤独站在的是一片苍茫荒凉的平野,也不要后悔、不要回头于自己走过的每一天,即使那只是世间最平淡无奇的每一天,所以才给母亲的生命以“乔青“二字作名,寓意四季常青、生生不息。只是最后,我的母亲其实并没有真正像外公外婆期待的那样,真的站着变成一棵于风中凌立也能保持坚强的大树,所以她会像这世界里每一个平凡人,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开始怀疑自己,因为身不由己陷在无可奈何的境地里感到莫名的无助不安,甚至可以只为一个目的强迫自己吞忍生活种种暴虐和冷酷的对待和不幸,可是……可是即使是像这样平凡而痛苦得活在永无休止的挣扎里,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她也知道,如果这个世界里连她都离开了,那么我就会真正的孤立无援了,所以她会留下,会永不放弃留在这个让她遍体鳞伤的世界里,即使她会被像你这样的人莫名其妙当成一钱不值的疯子还是傻子,受尽你们现实冷漠的嘲笑和讥讽,她还是会为我留下,以“爱”之名……以你们谁都看不起的那一个,纯粹无悔的“爱”字……为名。而你……林刻,今天站在这里,竟然连这样人的名字都没能亲口提过一次,哪怕一次。哦……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原来……是你从来也不配,不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真正懂得为爱付出的任何一个平凡人的名字,因为就是他们这样生也美好的人生,才是你们无尽追名逐利的灵魂尽头最最惨痛而不敢直视的残缺与悲痛。哦……原来……原来是因为你们宁愿终其一生耗死在纸醉金迷的虚妄幻象里,也丝毫不愿提及人世间平凡人心底那一点卑微也美好的爱,毕竟“爱”就是你们灵魂坚持不生长也永远无法磨灭的骨伤啊。”说着说着,眼泪缓缓蒙住她幽然望向黢黑深夜底里,那一点哀寂也渐渐冷漠也莫名变得越来越清醒和嘲讽的眸光。
是啊,灵魂救赎从来都不是她一个十六岁未满且自己都还未认知完整世界的平凡高中生能做和该做的,毕竟现在坚持让自己活下去和继续学业才是她真正实事求是应该为自己考虑的“现实情况”,可那一颗尚还稚嫩的年轻的心终于忍不住飞扬而激越于成人世界面对生命逝去所表现出的麻木不仁和无尽冷漠,如此滔滔不绝的发声其实不为自我安慰和发泄任何毫无意义的仇恨,只是不自量力想要让身为大人的林刻能真正清楚知道,作为成年人就更应该保有对已故者最基本的礼貌,乃至她不吝以嘲笑和讥讽逼迫始终不愿直面已故者的林刻去面对他应该面对的人性问题。
因为未来,她长大成人后终要走到的那个未来,只在像林刻这样真实存在的各种人所塑造的现实世界廊道的尽头,她今天不去面对他们,也必然会在未来某一天重新遇到他们,所如果不趁着当下恰好的时机去逼迫自己直面和思考今天自己心存的疑问和不满,那么此后每一天自己就不可避免在逃避和对待同样疑问的路上走得更为摇摇晃晃甚至举步维艰,直到自己最终陷在被动放弃的死胡同里,一样像大多数未能真正思考过的人渐渐麻木而终于忘却了,任凭现实变得更现实,混乱变得更混乱了。
可她乔绪花似乎天生不愿毫无意志如此趋从,反倒宁愿不断在自我逼问里癫狂也暴躁让不曾完美的自己走到了支离破碎,也期望值此青春正好还有力量去思考和追问的宝贵时机,尽力让自己活成最真实和真正自信的模样,因为她知道那就是母亲对自己的所有期待,所以她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克制不住得针锋相对去争辩和自我说服,宁愿让那些平常看不见却已然深入灵魂的各种断裂、分歧、撕裂以及情绪的复杂多变所造成的伤害暴晒在残缺不全的现实面前,也从未想过要去放手……或许,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母亲和她从骨子里就像极了对方,疯子一样的追问不停、争辩不休,也像疯子一样肆意偏爱也毫不后悔得在意对方吧,最后还真就莫名其妙变成连彼此辩识不出的两个奇异的巨兽一路在彼此撕裂和搀扶的跌跌撞撞朝前走去,至于未来……
未来……她想即使母亲没有骤然死去,她还是会和母亲继续在不停的争论和对峙里进行着最平淡无奇的生活,但正因为她们不论如何都未曾想过真正放下彼此背身远离了,那么未来或者未来的未来她和母亲必然还是能在那一路艰辛和痛苦的彼此对峙和搀扶的时间尽头,真正找回心底能够原谅对方的所有理由,那些只关于过“爱”和“人”的。
想到这里,眼泪已经在她眼睛里渐渐干了,心痛极了,清醒到了极致,混沌与迷茫也就变得条条分明、丝丝入理了,所以她才知道母亲和自己一路坚信的到底是什么,默然间嘴角微微扬起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