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时间过去了,她清晨起床给小子和自己收拾完之后,再一次将小子送回到之前的宠物店托管起来,然后付完钱走出来就转身朝学校这边来了。
可事实上当她真的站在校园外的大街前,原以为已经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可以重新开始,始终都没能朝那扇熟悉的校门迈出一步,默然抬头看向此时万里无云天空上阳光明媚且干净得像清澈的水流落下,莫名感到一点说不清楚的厌恶和逃避的念头。
如果现在需要面对的只是黑板、粉笔、教室、操场还有声音,讲课的声音,而不是母亲事故消息传遍后他们忍不住的议论、评判和孜孜不倦的置喙,而不是他们同情的目光、安慰的话语还有宛如共情的一切情绪,她感觉自己或许还能轻松一些,因为她从来都不太擅长去接受并理解陌生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关注和转变,此刻只感觉胸口压抑窒息得像瞬间压上了千万斤的巨石,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
又或许事实上她也并不是不能完全理解他们此时需要对自己表达的情绪和态度,毕竟不论从道德上、情分上和做人的准则上那一切反应都无可厚非,可她偏偏最害怕的也正是他们基于听到母亲不幸遇难的消息所表达出的种种,不分刻意或真心,她知道长此以往自己必然会不可避免深陷于一种被所有旁观者的“悲情共鸣”围困下始终不得解脱,最终越来越失控沉浸于那一时耳濡目染下渐渐堆砌于心的自怨自艾甚至自暴自弃的感受当中,直至将那半个月的时间里自己好不容易不断痛苦自省和推倒重建的心理防线毁的干干净净,乃至于她竭尽全力也再难逃出那一片阴霾笼罩晦暗至深的地狱和深渊的重重围困,永远只将自己颓靡陷在“不幸者”的当时当刻。
可她必须向前,她必须学会放开,因为母亲的期待她还没有实现,她还没有变成让母亲骄傲而欣慰的女儿,所以不论摆在面前的路到底有多么的崎岖险峻,对于她自己和母亲又有多么的残忍和无情,她知道自己必须竭尽全力追上时间而远去,即使代价必然还包括她对母亲的记忆和在乎渐渐疏离,即使她知道未来总会有一天当其他人在自己面前再谈起母亲的死的时候,她已经变得淡然和平静。
哦,不……不是这样的,其实她并不愿意,其实她宁愿此刻死了,抱着对母亲如此熟悉、亲近和深恋的全部回忆立刻死了,她才会觉得值得、痛快也彻底心安了。
蓦然间,难过的眼泪缓缓在眼底打转,她沉默低下头,很想此刻就转身离开,然后不顾一切甩开眼前不得不去面对的学校、家还有身后的整个世界,缩着身体蜷缩进一个无人知晓的洞穴里自我腐烂到最终死去,因为这样她就再不用如此费力而沉重得孤独活下去,如此烦恼而痛苦得去面对眼前这瞬息万变截然陌生的一切一切,也不用再继续不停陷入活与不活、能与不能的反复而矛盾的无情扣问中。
可……她还是无法放下,无法放下那一丝死去的母亲始终残留于她心中的炽热愿望,去长大……努力地长大……成为“人”,成为一个对自己和世界一样有用的人,然后成为一个自然而然的女人,一个幸福而平凡的女人,有丈夫、有孩子,还有外公外婆的一个女人,去尽情享受幸福与快乐,去努力承受那些痛苦和悲伤……人生,从来都像一棵挺立于风雨中的大树,受得了多美多好的幸福,就要经得住多暗多沉的苦难,只有这样才真实而热血、痛快且极致。
“绪花,听妈妈念这首诗给你听,你要仔细听哦。”昏暗的房间里,母亲安静坐在书桌旁,抬手拾起被她烦恼扔到一旁的课本,淡淡笑了。
她默然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那温柔缱绻的声音幽幽得从半宛若一股静静的暖流徐徐流淌进她烦恼丛生的心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那淡淡的笑容在灰暗的光里莫名清晰,当母亲念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感到一阵深深的震动,熟悉的身影来回走在窄窄的过道里,声音却透出前所未有的沉静与真切,仿佛那遥远逝去囚禁于时间深渊里的诗人忽然飞来将灵魂融化在她平凡的母亲身上,借着那一句句历经重重磨难显现在幼小的她面前的诗句,一样述说着母亲心底潜藏已久却从不曾向人道来的隐隐心绪和坚定信仰。
想到这里,她猛然间痴痴笑了,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默然朝着半空暗暗答一句“妈妈,我相信你了,我也相信他”,就扬起头挺直胸膛头也不回朝校门那边走去了。
就这样正如她预想的一样,班主任知道她回学校了,刻意将她叫到办公室又好一阵安慰和劝解,同学们自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窃窃私语,一个接一个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和安慰的话语,她始终没有说话,沉默回应着那一切,最后在老师的陪同下来到校长办公室接受了又一番安慰和鼓励,才得以独自回去教室了。
于是,她一路尽量低调朝教室走去,只是刚到走廊就发现四周越来越奇怪安静下来,不觉心底隐隐不适,索性抬头挺胸满脸淡然继续朝教室座位走去,那模样看过去像极丝毫不曾在意周围人的任何反应,莫名惹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
只她此时已经无力再去在意,默然走回到座位上,看到那些摆满桌椅的各种写着鼓励字眼的便利贴、礼物和信封,一时间不知所措倍感窒息而无可奈何。
好一会儿,她木然站在原地,缓缓抬头看向四周相同年纪下思想又那么不同的那一张张稚嫩而年轻的面容,莫名感到自己瞬间就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了,只好保持沉默站在他们此时仍然懵懂不知而鲁莽期待看见美好和希望回望着她的世界中心,终究哭笑不得地笑了,转身走到讲台上,遵照他们期待那样流着泪在笑,默然间弯下腰朝前面的他们深深鞠躬。
可……事实上她真正想对他们说的,从来都不是此时她不得不压弯脊梁去妥协于他们脆弱而美好世界,不得不迎合他们世界规制下需要的那一句“谢谢”编织的谎言,而是……是……
“改变自己,改变未来……”突然,一阵巨响的声音猛然传来了,众人直觉惊讶纷纷回头看向靠窗的角落,默然背向始终也没能站直身体的她。
就这样巨响的声音始终未停,直到后来有人因为再也忍不住手机主人的“漠然”大声提醒了,挣扎许久的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朝那个角落看去,才发现那个人竟然会是……他。
此时,只见平常在所有人眼里学业优异又习惯保持安静冷漠的他,独自坐在靠窗角落里满脸若无其事固执开着手机大声放着音乐,看上去嚣张得一点不顾及四周人越来越失控的吵闹和愤怒,只静静睁着异常冷静的双眼直直盯着讲台上的她,直到看着她终于缓缓站直身体了,蓦然间朝她淡淡笑了笑,才不急不慢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关闭音乐。“绪花同学,记住了……你很好呀!”
是啊,她很好,未来也一定会更好的,所以她仍然必须坚持住,坚持面对眼前令自己痛苦的种种分歧和不同。
就这样,她终于也淡淡笑了,暗暗松了一口气,默然从讲台上走下来,一件一件整齐收拾起桌椅上所有的东西。
他安静坐在那里,若无其事没再说一句话,很快回过头再一次朝窗外看去,心里的担忧终于慢慢放下来,第一次感觉到心底莫名其妙要比从前无数时候都更期待自己能更快、更成熟得长大,等到未来他拥有了足够能力,可以养活别人了,他想自己必定会与特别而坚强的她重新遇见的,而他则会重新以一个大人成熟而自信的模样站在她的面前,站在一个年轻而美好的女人面前。
至于现在……现在,他尚还深陷属于自己的思想和生活迷城里难以完全自救,并不想给从来那么艰难而安静的她带去更深的苦难和不幸,那么对于那一份发乎心灵却从未宣之于口的疼爱就等到他们真正长大后再继续吧。
因为他始终坚信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最先应该学会的从来都不是毫无节制的放纵和随心所欲,而是那一份发乎尊重和真实心情难能可贵的清醒克制。
这一课,自他是从自己喜好金钱和地位又自己无能为力且始终无法克制无数物质欲望对别人予取予求、颐指气使的母亲身上学到了,从他懂事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融入他的血液里,而他只愿意这一辈子里做一个不同于父母的人,所以“等待”和“克制”就是他以为的能对待自己感情最负责任的态度和信念。
想到这里,他轻叹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夹在书本缝隙的笔,低下头继续深究下一道中高难度的物理题了。
此时,她终于坐下在书桌前了,所有的东西全数收进书包,伸手从书桌下掏出物理课本整齐摆放在桌前,随手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黑色圆珠笔,微微皱起眉头翻开课本了。
就这样,众人最后看无事发生了,也就兴致乏乏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