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亮晶晶的黑曜石碎片摆放在银制托盘中，由法涅俄斯送到了千栩琳和安德莉亚面前。
千栩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盘中捻起一块碎片，举到烛光下细细查看。就在他聚精会神的功夫，法涅俄斯在一旁小声告诉他：医生忙活了整整一夜，才从洛弥娅身体内取出了这三块碎片。现在洛弥娅身体内的所有黑曜石碎片都已经被摘除了，但医生也不敢保证洛弥娅的伤势是否会进一步扩大，因为伤口贯穿了腹部，这种严重的伤往往会导致更为致命的感染，所幸洛弥娅到现在为止依旧安然无恙。
“真是辛苦你了，法涅俄斯，去休息吧。”千栩琳对法涅俄斯道。后者鞠了个躬，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子上，快步离开了寝室。
千栩琳举着黑曜石碎片在灯光下仔细查看着。这块碎片已经与洛弥娅的血肉结合在了一起，表面包裹着一层粘稠模糊的暗红色液体，但露出的边缘依然锐利异常，泛着一层逼人的寒光。千栩琳很难想象洛弥娅是如何带着三块这样的东西还能做到不动声色的。他把碎片递给了安德莉亚，但安德莉亚对其敬而远之，像躲避一块炽热的火炭般回避着碎片。
“千栩……祭司大人，这东西上蕴含着冥界的法术，接触它会玷污你的。”安德莉亚道，向躲避着什么般连连推让。
千栩琳点了点头，他确实也是这么觉得的，更是可以感觉到的：他可以隐约察觉到在手中的黑曜石碎片中散发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力量，虽然这股力量纯净而神圣，但并非善类。他把碎片放回托盘，看着安德莉亚在碎片上盖上了一层白色细亚麻布，拖着一夜未合眼的疲惫身躯回到了床上。
洛弥娅不在他身边。此时此刻洛弥娅正躺着寝室的隔壁，海伦和医生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她。虽然千栩琳也想陪伴在洛弥娅身边，但海伦和医生都严辞拒绝了他的请求：洛弥娅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而对医术略有涉猎的海伦则刚好充当医生的助手，千栩琳、法涅俄斯和安德莉亚则被拒之门外。但这并不能阻止千栩琳挂念洛弥娅，他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
唉！如果我不让洛弥娅离开寝室，让她安安心心在这里养伤，说不定她的伤势也不至于恶化的如此快速。千栩琳自责地想着，一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眠。他答应了海伦，明天还要去参加帝国的议会，也许他需要充分的休息和足够的精力……
正当他想着，寝室的大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身穿黑色金边长袍的年轻男性，他身边跟着帝国的军政大臣：艾劳徳准将。见到千栩琳和安德莉亚，来者齐刷刷地鞠躬行礼，安德莉亚则微微点头，挥了挥疲惫的胳膊示意他们就坐。
千栩琳躺在床上完全不想挪动身体，但出于礼节考虑他还是硬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但安德莉亚却打住了他：
“祭司大人，你好好休息就行，这两位分别是帝国议会的代理议员长华格罗夫和军政大臣艾劳徳准将，他们不是来打扰你的。”
千栩琳二话不说，一头跌回枕头上。实际上，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他闭上眼睛，听着艾劳徳准将的声音传来：
“皇帝陛下，我们听说祭司长大人的助祭出了些状况，才特地跑来打扰您，因为司礼会和议会也同样关心祭司长大人的助祭。”
“我理解，”安德莉亚道，“我想我可以代表祭司长大人对帝国议会和司礼会的关心表示感谢。祭司长大人的助祭洛弥娅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救治，目前情况稳定，二位大可不必担心。”
“那就好……”另一个比艾劳徳更老迈稳健的声音传来。“帝国司礼会在昨天半夜得知了洛弥娅的状况，便第一时间通知了帝国议会，于是便派了我们两个来查看情况并传达慰问。”
“多谢关心，多谢关心。劳烦二位跑一趟了，司礼会和议会的关心我也会如实转告给祭司长大人。只不过，你们可否知道昨天晚上祭司长大人一夜都没休息？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如果你们还想让他睡个好觉，就暂且离开，可以吗？”
“啊，真是抱歉，皇帝陛下，我想我们忽视了这点……我们这就离开。”艾劳徳准将带有歉意的声音传来，随即是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似乎他们站了起来。千栩琳为自己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而暗暗高兴，却又听见艾劳徳准将的声音传来：
“哦，皇帝陛下，你知道司礼官大人在哪里吗？我们找她有点事。”
安德莉亚沉默了几秒，道：
“请你们不要再打扰她了，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请留到明天早上吧。”
“抱歉，皇帝陛下，这是帝国司礼会的要求。”
安德莉亚又沉默了几秒，这次的沉默明显比之前更长。“帝国司礼会就有权力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和祭司大人吗？”
“如果是十万火急的事呢，皇帝陛下？”
“十万火急？就算天塌下来的事也可以放到明天早上去说！帝国司礼会这个时候派人来打扰海伦和我，还有已经休息的祭司大人，我很难相信你们是处于善意。”
“皇帝陛下……”
“还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好吗？祭司长大人已经休息了，我也要休息了，如果你们打算就这样耽误我本来就不充足的睡眠时间，那就请便吧。”安德莉亚的语气冰冷生硬，拒人千里之外。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好吧，皇帝陛下，如您所愿，我们……就先不打扰您和祭司长大人了。”
说罢，千栩琳只听见一声巨响：安德莉亚狠狠摔上了门。她的动作是如此激烈，以至于整个房间都被震动了。
“没完没了！”安德莉亚愤愤地自言自语道，“司礼会，议会，司礼会，议会……都想趁我还没加冕时在我面前好好摆架子！”
千栩琳闭着眼睛笑了。他觉着安德莉亚应该正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便主动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给安德莉亚腾出了一个位置。果不其然，安德莉亚在紧挨着他身边的地方躺下了，既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只是草草地拉过毯子往身上一盖。不到一分钟，千栩琳身边就传来了她匀称的鼾声。
千栩琳侧躺在床上，目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射向朦胧的夜空。帝国首都依然被笼罩在黑暗中，但地平线尽头的梵尔洛奇亚山脉背后已经被还未升起的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就像一个虚幻的剪影般贴在昏暗的天幕下，给人以不真实感和距离感。千栩琳看着这副令他神往的画面，虽然脑子里依然在挂念洛弥娅，但已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进入了短暂而安逸的睡眠。
*
千栩琳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
他是被安德莉亚的推搡弄醒的。短时间的睡眠明显不足以给予他充分的休息，他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满脑子都是睡觉的念头，双眼肿痛，四肢沉重。安德莉亚又轻拍了拍千栩琳，一边小声叫了他的名字，千栩琳才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却又继续扭头睡觉。
“祭司大人，该起来了，还半个小时帝国议会就该开始了。”安德莉亚见千栩琳没反应，便随手沾了点水甩在了千栩琳脸上。
脸上的清凉将千栩琳又一次唤醒了。这次他没再继续睡眠，而是在安德莉亚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闭着眼睛接过安德莉亚递来的祭司服往身上随便一套，就跌跌撞撞地走到盥洗室里，一头扎进面盆里。面盆里盛装着流动的泉水，还带着些许泥土的芳香，千栩琳被这自然的甘泉彻底抹去了最后一丝睡意，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
“早安，安德莉亚。”千栩琳开口，但他的声音沙哑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咳嗽几声，把堵塞的喉咙疏通了，随手抓起一个床边的苹果塞进嘴里，权当是简单的早餐了。
安德莉亚已经穿戴整齐了。她穿着款式华丽的白色细亚麻布长袍，肩上披着点缀着金线花纹的深蓝色披肩，身上的黄金佩饰也都佩戴整齐。整件袍子显得有些松垮地挂在她身上，但整体给人以端庄、古朴的自然美感，再搭配着安德莉亚齐腰的浅蓝色长发，让这位年轻的帝国皇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安德莉亚见千栩琳洗漱完毕，便走上前来帮他整理了头发和祭司服。
“你看起来好极了，安德莉亚。”千栩琳笑着对安德莉亚说，“你穿这身很漂亮。”
“多谢，祭司大人。”安德莉亚的脸颊上浮现两团腼腆的红晕，“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身衣服，这是我即将在加冕礼上穿的礼服，今天刚好拿出来试试尺寸……您的祭司服是洛弥娅做的吗？”
千栩琳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没错，当然是洛弥娅为我做的，这件袍子可花了她不少功夫，而且，这件祭司服是洛弥娅上个月才为我做的，之前那件在与道奇的搏斗中撕坏了。”
听到道奇的名字，安德莉亚的眼眸低垂下来，千栩琳知道，她的心中还放不下这位昔日的丈夫。千栩琳把手搭上安德莉亚的肩膀，轻声说：
“别想过去的事了，安德莉亚，过去的事只会越想越糟。”
安德莉亚抿起嘴唇，点了点头，随即朗声对门口道：“艾劳徳，华格罗夫，可以进来了。”
几秒后，房门轻巧地弹开了，身穿军礼服的艾劳徳准将和身穿黑色长袍的华格罗夫并肩走了进来。他们见到千栩琳和安德莉亚，先是弯腰鞠躬，随即单膝跪地，安德莉亚则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
“带我们去议会大厅吧。马车准备好了吗？”
“如您所愿，皇帝陛下，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艾劳徳答道，却又忍不住开口：“司礼官大人不参加议会吗？”
“这就不是你们担心的事了，艾劳徳。”安德莉亚皱了皱眉头道，“如果你们不是存心给我添麻烦，就不要再总是询问关于她的事了，好吗？”
“是，皇帝陛下，恕我失言。”
安德莉亚耸了耸肩，对千栩琳偏了偏脑袋，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走吧，祭司大人，别忘了拿上你的权杖。”
千栩琳连忙从墙边找到那根由海伦赠送给他、先后经历了洛弥娅和道奇之手的金权杖，在跨过门槛时又很不情愿地穿上了那双硌脚的金拖鞋。黄金制成的鞋底随着他每一次迈步与地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安德莉亚则打着赤脚，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悄悄绕过宣礼塔的议政大厅，沿着一条小径来到了花园里。穿过花园时，千栩琳注意到那些美丽的花朵都紧闭着，仿佛还没睡醒般——于是他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随安德莉亚登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四轮马车。
艾劳徳准将亲自驾车，华格罗夫则骑上一匹黑色骏马跟在他们身后。当长袍凛凛的华格罗夫翻身上马时，千栩琳在他身上竟看到了一丝类似道奇的意气风发。
“不要见怪，祭司大人，我不太喜欢像海伦那样高调地出行。”在马车缓缓开动后，安德莉亚惬意地躺在了椅子上，一边开口说道，“我觉得，如果因为我的出行而干扰了让我的人民的生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千栩琳点了点头，他也打心眼里认同安德莉亚的话。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在旧圣域时，身为祭司的自己每一次出现都是前呼后拥，虽然一时的感觉很好但时间久了倒也无趣。自那以后，他便低调出行，不再总是穿着祭司服而是穿着和平民一样的粗布短袍，在一到两名贴身侍卫的跟随下深入街道的角角落落。这不仅帮助他了解到了平常很难看到的市景，更让他结识了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助祭，洛弥娅。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因为他低调出行，路过海岸线，目光又碰巧在成千上万的人中扫了洛弥娅一眼，他到现在为止可能都是孤身一人。不过，他宁可相信这是神明布置的巧合——因为在他结识洛弥娅的前一天晚上，他就梦到了洛弥娅的形象，除了神明的冥冥之引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个巧合。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在帝国首都有些崎岖的马路上缓缓开动。
“话说，安德莉亚，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成为我的助祭了？”
“当然，祭司大人！我说过的话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安德莉亚正视着千栩琳，认真地说。“虽然，虽然我知道这不符合礼仪，因为一名祭司的助祭只能有一个，但我可以担任您的副助祭，只要能……能在你身边……”
安德莉亚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喃喃的低吟。千栩琳费力地听着安德莉亚的话，心里反复揣摩着这些字眼，又思考着旧圣域的规定，道：
“你说的没错，安德莉亚，你是可以做我的副助祭，你的助祭考核也是我亲自负责。另外安德莉亚，你在礼仪和音乐方面有多少涉猎？”
安德莉亚顿了顿，犹豫着道：“您是说助祭必学礼、乐、书这三门主课吧？我在有关旧圣域的档案中读到过。但是……但是我学的不太好，尤其是音乐，我几乎不会演奏任何乐器，除了英格丽竖琴。”
“英格丽……竖琴？这是个什么？”
“啊，这是在帝国开拓战争时期由一名叫英格丽·亚历山德拉的女音乐家发明的。据说她当时是用被烤焦的梧桐树和动物肠衣制作的这件乐器，在阵亡将士的葬礼上演奏。我们学习这件乐器，以此缅怀那段不平凡的岁月。”
千栩琳对安德莉亚的话抱有怀疑，但他并没有说出口。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关于“被烧焦的梧桐树”的念头，树木被烧焦了难道不应该化成灰吗，为什么还能用来制作乐器？用被烧焦的木头制作的乐器演奏起来会不会有别样的风格？
“找时候你给我演奏一下吧，安德莉亚。”千栩琳道，看到了在安德莉亚脸上突然闪过的一丝惊异，“不过对助祭考核来说，光会这一门乐器可不够，最起码得会谱曲……”
千栩琳还没说完，他自己就推翻了自己的话：他差点忘了，《禁卫军之歌》就是安德莉亚创作的。
“当然，祭司大人，我会谱曲。”安德莉亚咯咯笑着，一边唱起了那段动人的旋律：
“军旗飘扬，军号嘹亮，
“禁卫军的马蹄声哒哒作响；
“我们走过溪谷，走过旷野，
“带着最精良的利剑和步枪。
“我们有亲人，有家庭，
“更有尚未成年的子女；
“而我也曾告诉我的爱人、我的孩子：
“我会再回到他们身旁。
“但我们奔赴战场、浴血奋战，
“抛开家长里短和儿女情长；
“我们为什么要与死神共舞？
“因为我们是帝国的希望。
“——告诉我！英雄们，
“是否愿意随我征战四海八荒，决胜疆场？
“——阁下，我们愿意，
“我们将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帝国的边疆！
“如果有一天，
“死神说祂想将我从世间掳去；
“我将告诉祂：
“我无暇赴死，因为还有人未得到解放；
“而我将屹立在此，高声呼吁——
“起来吧，禁卫军的英雄们，
“世间的黑暗还等着我们去涤荡；
“前进吧，带着陛下的旨意，
“去追寻那份属于你们的荣光！”
安德莉亚轻唱着，她的歌声婉转动听且极具穿透力，惹得坐在马车前排的艾劳徳准将也小声哼唱起来，他驾车的动作也逐渐踏上了旋律，就连拉车的马匹也踏起了清脆的节拍。千栩琳从未听过如此美妙动听的歌声，当安德莉亚唱歌时他只感觉世界都离自己远去，身边只剩下这首旋律激昂的歌谣，就连安德莉亚什么时候止住了声他都没注意到。
“真是动听，安德莉亚！”千栩琳忍不住赞美道，“我从没听过如此动听的歌谣……还有你得歌唱水平，也是一流的！”
安德莉亚腼腆地笑了。“祭司大人，别怪我谦虚，我觉得洛弥娅的歌唱水平应该在我之上吧？”
“洛弥娅？”千栩琳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开始努力在脑海中寻找洛弥娅唱歌的记忆，但他毫无悬念地失败了——没错，这七千年来，洛弥娅在他身边没有唱过歌，一次也没有。但他到底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这点，便笑了笑，搪塞过去。
“言归正传吧，安德莉亚。如我所言，如果你要成为我的助祭，三门课都必须合格，而我觉得你的‘乐’课已经很好了，但其它两门：‘礼’与‘书’呢？”
安德莉亚收住了笑容，她脸上的表情又回归了日常的淡然与恬静。她想了想，道：
“对于‘书’可能没有问题，但‘礼’的话……我没有学过旧圣域的礼节。”
“这没问题，海伦，洛弥娅和我都可以教你。只要你认真学，就会发现记住那些看似繁琐的礼节实际上不是一件难事……”
“谢谢您，祭司大人。”安德莉亚唐突地插了一句。
千栩琳愣了几秒。“这有什么可谢的，安德莉亚！帮助你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更何况我身为祭司，也肩负着神明赋予的使命。”
“不，祭司大人，我是说……谢谢您还有洛弥娅一直以来都用这样宽容的态度对我。我知道，我的之前的一些所作所为可能冒犯了神明，而且还让您和洛弥娅受了无端的折磨……但你们还是不计前嫌，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千栩琳宽容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安德莉亚宽松的衣袖下露出的臂膀，尝试着像对洛弥娅一样用目光对安德莉亚传递自己的想法：过去的事，只会越想越糟。
安德莉亚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不解，但她最终还是稍稍领悟到了一些千栩琳的眼神传达的意思，便抿起嘴唇，转过身去望向窗外，留给千栩琳一段浅蓝色的小瀑布。
马车渐渐停下了。艾劳徳准将响亮的声音传来：“祭司大人，皇帝陛下，该下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