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端了上来,照例是摆盘精美的烤肉与搅拌了果汁的烤鱼,烘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片上点缀着蓬松的奶油,在烛光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鎏金。千栩琳空举着手里的餐具,看着面前丰盛的食物,却完全没有胃口。
安德莉亚和海伦坐在他正对面,与他身边的洛弥娅、南宫凌霞和南宫沁雪隔桌遥望。她们也没有触碰面前的午餐,双手扶在桌边,躲闪着千栩琳的目光。此时,艾劳徳准将、华格罗夫和卡莱门特舰长都候在门外,偌大的寝室中只围坐了他们几个人,虽不显得空旷,但也不见得有多紧凑。在这种氛围中,千栩琳感到了一丝乏味和苦闷,却不想先打破面前的僵局。
千栩琳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洛弥娅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他。于是他把手伸向桌下,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洛弥娅的手并紧紧握住了;洛弥娅的手有些冰凉,手心潮湿,在千栩琳温暖的手掌中,洛弥娅有些不安地抽动了一下胳膊。
“怎么回事?”南宫凌霞开口了,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淡,“皇帝陛下,司礼官大人,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安德莉亚刚想开口,就被海伦摁住了。只见海伦沉思了一阵后缓缓抬起头,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发出声音:“祭司大人不能离开帝国。”
“为什么?”
“因为他是北海共和国的祭司长,又是现任帝国司礼官的朋友,更何况他还是旧圣域祭司,他的政治身份包含了共和国和帝国两个国家,他不前往这两个国家以外的地方,因为议会认为这会给帝国和共和国都带来风险。”
千栩琳心中的什么东西“咯噔”的响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从海伦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不敢相信自己俨然已经成为了帝国与共和国的筹码。
南宫凌霞则冷冷地哼了一声。“怎么着,你们怕‘第二神域’以祭司大人为筹码要挟你们?”
海伦垂下目光,没有说话。但她的动作分明传递着肯定的意味。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还有就是,他尤其不能前往‘第二神域’。”海伦慢慢说道,“我无意冒犯你,公主殿下,也没有任何抨击贵国的意思。我接下来的话只是在陈述事实:‘第二神域’与帝国和共和国都有过一段不怎么友好的交往史,与此同时还与帝国和共和国都恰恰有一段不错的建交史——这给了我们更多不能相信你们的理由。”
南宫凌霞长长叹气。她靠在椅背上,拉了拉衣领,连连摇头。“我还以为,帝国和共和国都是对神明的信仰有足够的敬畏和虔诚的国家。帝国的首都建立在旧圣域的遗迹之上,共和国则坚称自己有最正统的信仰,你们带着祭司大人和他的助祭来回辗转,到头来却是为了拉拢他?”
海伦咬着嘴唇,神情复杂,但始终没有说话。
“原谅我的冒昧,皇帝陛下,司礼官大人,但冬日帝国的议会与帝国司礼会已经把这神圣的信仰玷污了。而北海共和国虽然坚称自己的信仰正统,但到头来都没有给予这份信仰和祭司大人应有的尊重。”
“抱歉,”安德莉亚忍不住道,“我不理解……”
“皇帝陛下,您该不会觉得觉得给祭司大人提供环境舒适的食宿就叫尊重吧?”南宫凌霞语速飞快地打断了安德莉亚。安德莉亚愣住了,她仍试图说什么,但终究没发出声音。
“抱歉……恕我失礼。”南宫凌霞把目光扭向一边,也没再说话。
寝室就这样陷入了寂静。他们面面相觑,却都在相互躲避着目光。千栩琳的心中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填满了,他看着安德莉亚和海伦,心里那种堵塞胸膛的感觉就仿佛眼前的亲人突然拿刀刺来一样。这种感觉比他曾经目睹道奇反目还难受,比他曾经在独立城邦中被绑架并扔在角落中还痛苦。虽然他知道,这都不是海伦和安德莉亚的本意,但这个国家——这个曾经让他神往并促使他走出梵尔洛奇亚山脉的国只剩下了晦暗和乏味。
椅子挪动声打破了寂静:海伦从桌前站起,迈步走到门前,犹豫了几秒后推门而出。门外立刻传开一阵窸窣的交流,但海伦的脚步声只是径直远去。
“祭司大人,助祭大人”安德莉亚开口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无奈而纠结,“如果你们执意离开,请在今晚就行动。”
“我们怎么离开?这里所有的路都被把守住了,我们现在被软禁在帝国首都。”洛弥娅道。
“那你们可能需要冒一些风险了,祭司大人。”安德莉亚说着,指了指宽阔的阳台,“这间寝室曾经是我住过的,在阳台底没有安排任何侍卫。如果你们下定决心离开,可以从阳台走。”
千栩琳望着安德莉亚,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而也许是看千栩琳怀疑自己,安德莉亚又语气恳切地加上一句:“请相信我,祭司大人。”
南宫沁雪翻身冲上阳台。他向下望了望,又向两边看了看,扭头道:“这里至少有一百米高!”
安德莉亚还想再说什么,但房门突然开了,华格罗夫走了进来;他目光冷淡地扫视了房间一周,对安德莉亚微微鞠躬,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安德莉亚只得走向门口,但在她离开房间前,她突然回过头对千栩琳道:“抱歉,祭司大人,真的很抱歉。”
房门轻轻关上了。随即传开门锁卡死的轻响。
“她那是什么意思?”在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南宫凌霞立刻转身问众人,“她说,让我们从阳台下去?”
千栩琳半信半疑地来到阳台边上,把头伸出栏杆向外张望,看到的是令他头晕目眩的高空。金碧辉煌的宣礼塔塔身呈优美的弧度从两侧延伸着,虽然很光滑但还没到足够让人安全滑下去的程度。而再向外就是一面巨大的帝国国旗,这面旗帜离阳台很远,但末端一直垂到地面,垂入花团锦簇的藩篱中。
“这里也许可以下去。”洛弥娅在他身边道,“前提是利用那面旗帜——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道滑索从阳台上滑下去。”
“也许吧,但这确实是唯一离开这里的办法了……但我们离开宣礼塔后还能去哪?”
“去那艘战舰上,”南宫沁雪指了指远处停在空地上的“洛”级战列舰,此时它那古色古香的腹鳍已经收起在两侧,就像一只慵懒的猫趴在地面上。“那艘船是‘第二神域’的,我能征用并驾驶它,只要我们能登上那艘船,就能离开帝国。”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洛弥娅有些焦急地插话,“你们都在讨论怎么走,万一我们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南宫凌霞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大不了被抓住呗,然后我和沁雪会被遣返,而您和您的助祭则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或定罪。就算真的要定罪,那也是您给他们定罪——冒犯祭司,亵渎神明,玷污信仰,这才是真正的大罪。”
南宫凌霞的解释让千栩琳稍稍放心了些。但他依然觉得心里没谱——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他曾经从北海共和国趁着夜色偷了一艘战舰逃到帝国,但身为祭司的自己却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凝视着远方的“洛”级战列舰,默默祈祷神明能给予他祝福,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
傍晚,千栩琳孤身坐在宽阔的浴池中,他出神地望着水中缓缓飘动的衣角,和煦的晚风吹拂着他的长发,撩的他耳朵有些刺痒。他一手撑着头靠在浴池边檐上,认真倾听着洛弥娅在一旁为他演奏的竖琴,那旋律分明是哀婉和凄凉。
天色渐暗。宽广的落地窗中已不再透出夕阳的余晖。千栩琳和洛弥娅便一起完成了晚间的祭祀——这可能是他们在帝国做的最后一次祭祀了,但千栩琳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方式来让这次祭祀有所不同。当祭文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洛弥娅沉默地解开了身上的袍子,赤身走入浴池的温水中,留给了千栩琳一个长发飘逸的背影。千栩琳倒没有脱光衣服的习惯,他穿着裹裙坐入水中,坐在浴池逐级浸入水里的大理石台阶上,斜倚在洛弥娅身边。
洛弥娅微微侧过身,她犹豫着开口:“千栩琳,我们什么时候走?”
“半夜。等南宫凌霞和南宫沁雪来叫我们。”千栩琳道,“南宫沁雪可以想办法下去,他会带我们登上那艘‘第二神域’的战舰。”
洛弥娅扭过头,她痛心疾首地说:“千栩琳,我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但若不是因为我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我恐怕不知道还要再受欺骗多久。但我实在想不通,安德莉亚和海伦,她们为什么也……”
洛弥娅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挪开身子,端起放在浴池边檐的酒壶倒出两杯清酒,随后一只盛满晶莹液体的水晶杯由洛弥娅递到了千栩琳面前;杯子端的很平稳,但里面的液体在微微颤抖着,泛起褶皱的涟漪。千栩琳接过酒杯,低头看向不远处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小抿了一口,只觉得心中的苦闷完全不输手里辛辣的清酒。
他不想告诉自己安德莉亚和海伦是“那样的”人,但帝国议会和司礼会的决定让他实在无法理解。而同样让他匪夷所思的还有北海共和国——这个曾经把他从前往帝国的半路上抢过来、对他宣称要为“正统信仰”正名、有最宏伟的神殿的国家,却在本质上和帝国毫无二致,而曾经兼任共和国祭司长的海伦,面对司礼会和议会的渎神行为也始终保持了沉默。所幸,安德莉亚没有违背她的诺言,只可惜她在海伦和议会面前太过微不足道了。
千栩琳回想起自己这一路,颇觉荒唐。他和洛弥娅受帝国的委托从梵尔洛奇亚山脉中走出,半路上又被迫前往了北海共和国,而他又只身从北海共和国中逃了出来,现在却又被囚禁在帝国……他在两个国家间辗转,逐渐偏移了自己的本心。但他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怪他太天真,太虔诚,不知不觉间沦为他人操控的把柄;但他并不后悔,因为只有他和洛弥娅能恪守正义。
想到这里,他伸手搂住了洛弥娅,感受着洛弥娅那沾满水珠、细腻湿滑的肩膀。洛弥娅的发呆被他的动作打断了,洛弥娅侧过身,慢慢靠在了千栩琳胸膛上,一边继续自斟自饮。此时千栩琳心中有一种孤苦无依感,这种感觉只有当他和洛弥娅在一起时才会出现,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帝国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他印象中的国家时,他便有了一种流浪天地之间的感觉。
“千栩琳,”洛弥娅的声音低柔婉转,“当你在与南宫凌霞意识想通时,你看见了什么?”
千栩琳把自己有些迟钝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他很不确定地开口:“我不确定,但我能感受到。也许在‘第二神域’有我们毕生追求的东西。”
洛弥娅抬起头仰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期待,但千栩琳及时制止了她的发问。千栩琳把洛弥娅扶到浴池边檐,从温水中起身,顺手裹上一条叠放在壁橱中的浴巾。“抓紧时间,洛弥娅,我们需要点准备的时间。”
洛弥娅紧跟着他站起,在他身后沥着长发里的水分,一边抓起半湿的袍子挡在胸前。“千栩琳,”她追了上来,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差点滑倒。“千栩琳,你真的确定要离开?”
千栩琳驻足,回首与洛弥娅对视,他本打算说服洛弥娅,但却没有在洛弥娅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不舍。“怎么,你不想离开这里?”
“不,我只是……我只是担心安德莉亚。”
千栩琳看着唯唯诺诺的洛弥娅,还没有说话,后者的脸上就已经腾起一片惹人爱的红晕。“你放心不下安德莉亚?她好歹是帝国皇帝,更何况我觉得虽然海伦和她的关系不是很好,但海伦不会刻意为难她。”
千栩琳话音刚落,浴室外就传来南宫凌霞的脚步声。洛弥娅连忙避开了千栩琳的目光,无言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穿上袍子;那件洁白的细亚麻布长袍被她身上的水珠沾湿,裹在她身上勾勒出令人动容的曼妙弧线,而千栩琳知道:在这副由神明雕琢的躯体中还有一颗因涉世而逐渐成熟却依然敏感虔诚的心。
浴室的门帘被谨慎地挑开一个角,在确认他们都穿好衣服后南宫凌霞拉开了帘子。她已经披上了一件深蓝色的斗篷,金线捆扎的领口露出她白色内衣的交领,而南宫沁雪照例还是那副冷静严肃的模样,他礼貌地单手扶剑,站在南宫凌霞身后两米处。见到千栩琳和洛弥娅,他们纷纷行礼,南宫凌霞道:
“祭司大人,助祭大人,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