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高大的庭院,一排矮小的土墙,门口别说石狮子,连个像样的门柱子都欠奉,一看就知道,摆明了的家徒四壁!
王钏暗叹一声,见此情此景,此行注定无功而返!
国朝官员俸禄本就低的不像话,一个正一品年俸也不过几百两,用脑子想想都知道,几百两对于一个一品大员来说,够干嘛?
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清风楼,全大明朝有名的销金窟,入楼最低消费就是十两起步,要是想在里面春风一度,百两银子不在话下!
这么一算的话,堂堂大明朝的一品大员,只能逛个三四趟清风楼,还见不着花魁的面儿,拉拉小手就是黄金万两,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所以,在明朝后期,吏治的腐败,其实很俸禄少得可怜有很大的关系,当一个官员的俸禄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的时候,那么嘴上的仁义道德就不值一提!
十个官员九个贪!王钏扪心自问,算是个过得去的官,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欺男霸女的事!是个正儿八经的儒家士大夫!
然而呢?王钏贪吗?
答案是,他也贪的,只不过他贪的不多,最多就是收收礼,维持一下自己作为京官体面的生活!
对比于那些动辄千万两白银开道,在清风楼一掷千金,无比豪爽的国之骨鲠忠臣,王钏已经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官了!
那曾经就有这个一个传遍京城的雅事,一个浙江布政使司的监察御史,入京述职,好家伙,初出茅庐不怕虎,在清风楼和新城侯的小公子斗富,争一个新出炉花魁的初夜,大手一挥,就是万两白银,把新城侯家的小公子气的够呛!
那小公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欺男霸女,恶贯满盈的勾当也没少做,仗着家里勋戚的身份,老爹又在京营掌着兵权,平日里本就是纨绔大少的作风,哪受得了这个鸟气,当场就指使者家里的家丁把这御史打得半死,堂而皇之抢走小花魁,京师疯传,压都压不住!
事后呢?那小公子啥事都没有,就是象征性在家关了几天,没出去祸害人了就是!
不过自此都察院那御史一系的言官们和新城侯就杠上了,虽然不能把新城侯夺了兵权,但是不时就弹劾弹劾你,就问你恶心不恶心?
国朝之荒唐事,就是如此贻笑大方!
作为曾经的左佥都御史,加兵部尚书衔,堂堂二品的大员,整顿京营的实权大佬,实在很难想像,李邦华的居所会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没有什么高粱画栋,也不曾有金柱玉阶,甚至门口连块像样的府匾都没有。
王钏看些此情此景,也是感慨万千,思绪难宁,之前那种类似恶作剧的心态也随之消失不见,之前的刻意到处拜访官员可以说是逢场作戏,大家做做样子!
但李邦华大人之前的官场经历他王钏也是略有耳闻的,是个一心为公,身无余财的老实人,他王钏又怎么有脸前去讨要所谓的纳捐呢?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逼着吃不饱饭的人拿出家里最后的口粮吗?
站在门口良久,王钏终究还是没有敲响那扇门,叹了个气,就准备转身离开!
此时从一个街道拐角处走来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他佝偻着背,手上提着几样蔬菜瓜果,看得出是刚刚集市上采买回来,他看到自家门口站了位青袍官员(中书舍人为从七品,穿青袍,位卑权重,外界称候补阁臣),还带着位小厮,他不禁愣了愣,随后缓过神来,苦笑一声,赶忙小跑上前道:“这位大人,您找我家老爷吗?”
王钏王大人也愣了,差点他就以为这就是李大人了,实在是这个老者的卖相属实是惊世骇俗,提着蔬菜瓜果小跑的模样毫无人臣风范,不过听完这人自报家门,心知是李府仆役,也就释然了:“老人家你好,敢问李大人今日在府中吗?”
名叫李无灾的六旬老人赶忙道:“您称呼我一声老李就行,我是老爷的伴读,自小跟老爷一块长大的,老爷在屋呢,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天可怜见,自家老爷自从罢官以来,不说门清冷落车马稀了,就干脆连车马都欠奉,自家老爷又是个不肯趋炎附势的性子,不肯去求人,只是整日在屋内读书,可愁怀了他这个当管家的,自己老爷他最清楚了,心怀天下,胸有大志,一腔抱负,是万万不甘心赋闲在家的!
他这个管家翁也劝过老爷在京师多活动活动,找点门路,奈何老爷这个犟脾气,就是不肯,当初为官时又不肯收礼,到如今连个送礼的礼金都拿不出,就剩下这么个小宅子和自己这个年老体弱的拖累了!
如今虽然是一届白丁,但李无灾好歹也是一府管事,也是做过迎来送往的活的,该有的礼数也是一点不少。
王钏笑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劳烦你先去通报,我就在门口候着就是!”
李无灾老人点头称是,一闪身,就进了屋!
不一会,一个比李老头更像个老头的老头缓缓开了门,传的比李老头还老头,简直就是个老头!
开了门,也不多话,一句“进来吧”就干脆利落的转身走回屋内,潇潇洒洒,不带走一群云彩!
王钏是苦笑一声,来都来了,还说啥?总不能转身就走,而且他本人对这老头也是十分敬重,也就不拘泥了,跟着老头一起进了屋。
好家伙,屋内更是简陋,家具啥的也不多,搬了几个小板凳,几个人就在小院里坐下了,幸好是阴雨天,不然太热或是太凉都难受的很!
不等王钏开口,李邦华就干脆利落说道:“我知道你,你是捐钱舍人王钏王大人嘛,怎么?找我纳捐?你看看我像是有几万两银子的人吗?”
王钏这会就愈发的欲哭无泪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下官这个捐钱舍人的名头怕是跑不掉了,也不怕李大人笑话,在下本来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是来了之后就没想法了,李大人的两袖清风,在下敬佩至极!”
“什么狗屁的两袖清风,说白了,就是个穷酸文人,给人家扫地出门的一条老狗!”这李老头也是硬气,不管不顾,蹬鼻子上脸,直言不讳:“我这条老狗呢,给人家兢兢业业的看家护院,结果还让人撵出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话怎么接?
这话他王钏敢接吗?
这不明摆着是跟皇帝置气呢嘛?
这位老爷子,还真是霸气,不愧是领过兵部尚书衔,协理过京营的大人物!
李邦华这个人本就性子直,不拐弯抹角,这个性子呢,有好处,比如协理京营就把京营众将士治得服服帖帖!
当然了,坏处就很多了!很明显,受了弹劾,性子转不过弯,觉得皇帝也不管管,气不过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你说说,叫什么事啊!
对于这位比沙场猛将性子该烈的老大人,这王钏嘴角抽搐,今天真是来错了,很后悔!
无可奈何,他开口道:“李大人呐,气话就别说了,我今儿个就是来转转,拜访您的,不知管不管饭呐?”
李大爷不乐意了,大声说道:“咋的?看不起我?我是没几万两银子,但是这么多年官当下来,我也是有些积蓄的,朝堂上的事,一码归一码,朝廷有困难,我们当臣子的,这时候怎能袖手旁观呢?”
李邦华站起身来:“你等着,我还有几百两银子的养老钱,这就取了给你!”
王钏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李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的养老钱怎么能轻动呢,您就当我没来过,也不要你管饭了,我走了我走了!”话一说完,王钏起身,想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李邦华眼睛一瞪:“看不起我李邦华?给我坐下,今天管你的饭!我今年才56,有手有脚的,身子也硬朗,在哪找不到吃的?你担心啥?”说罢,李邦华就进里屋拿钱去了!
这王钏真是后悔今天来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连老人家的养老钱都不放过,自己还要不要在京师混了?
什么叫才56?
我大明朝平均年龄才三四十岁好不好!
你是真不把自己当老人啊!
不一会,李邦华、李无灾两个老人是颤颤巍巍扛着一个大包裹过来,这李邦华还一边嘟囔着:“我自己搬得动,不用你,不用你!”嘴上很冲动,身体很诚实,这另一个老李头也是知晓自家老爷的德行,也不搭话,只是闷声搬!
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哈,明朝是没有银票这种东西的,最多有些商铺的票据,而且现在时局不稳,也就沉甸甸的银子才是硬通货!
洪武年间,就是太祖那时候,倒是发行过宝钞,只不过一直疯狂的印,朝廷又信用不足,最后就成了废纸!
这王钏作为小辈,见到这副情景,哪里还坐的住,赶忙上钱帮忙,旁边的来福也一起帮忙!一行人把银子放在石制的桌子上,数了数,大概能有五百两!
按照现在一斤十两来算,就是五十斤,难怪两个老头子扛不动!
“行了,银子也拿来了,这些银子就当我捐的,别嫌少,反正多了我也没有了!”李邦华大口喘气,笑着说道!
旁边无灾老头苦兮兮说道:“老爷,得亏夫人回老家了,不然肯定跟你急!”
李邦华一瞪眼:“我还是不是你老爷了?听我的!”
王钏还是苦笑道:“李大人,你如此高风亮节,真是令人感动!”
李邦华摆摆手:“别给我来这套,我就是尽份力就是,何况我过几日就离京了,也就从此不问世事了,就当我最后为大明朝做点贡献吧!”
王钏大惊失色,说道:“李大人这是要走?”
李邦华洒脱一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官一身轻,还留在这里干嘛?等着某些人把我这老骨头也拆了?”
王钏正色道:“大人切莫说如此气话,您是国朝栋梁,我自当为大人进谏!”
李邦华无所谓般的笑到:“好了好了,拿了银子,赶紧走,今日不管饭!”
“您不是说今日管饭吗?”
“老头子的话你也信?”
今日离开的王钏王大人,不知为何,步履沉重!
在走到一个无人的街头拐角处,王大人突然蹲坐在地上,死死捂住脸,不让人见到他的泪眼婆娑!
不知是在悔恨自己的无能
还是在为这个迟暮的国家哭泣!
时无英雄,使老叟报国!
正应了那句话
该捐的不捐
不该捐倒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