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郭小姐的,正是尾随马玖等人从地道钻来的绿漪姑娘。
她起初是尾随马玖,惦记着马玖身上的疗伤药物,可是当她从地道出来之后,就惊喜的发现,自己所处位置,是府衙内的密牢。
和马玖追着李老三的痕迹不同,绿漪姑娘更加惦记自己的姐姐。
于是她躲过了马玖等人的视线,利用吃猪蹄而死的狱卒简单易容变装,遁入了府衙。
不久之后徐峰紫菱二人就杀入了地牢,再之后整个府衙都被江湖人攻陷。
绿漪身负重伤,知道自己作用有限,一番潜入之后,终于想到了救姐姐的办法。
她并没有把宝全押在徐峰身上:徐强都被对付了,徐峰只怕也指望不上。
她得知郭永怀有一个独女,乃是晚年和小妾所出,老来得女,最是疼爱不过。
于是便恰逢其会,救下了郭芷玉。
绿漪无法动用真气,一身毒功施展不出,好在这个娇滴滴的郭小姐普通人一个,只几句话就乖乖就范,穿好一身下人的衣服后,跟着绿漪走出了阁楼。
丫鬟小竹还沉浸在惊吓之中,小姐吩咐她藏起来不要乱走,她便依言做了。
绿漪姑娘并没有看到徐峰和紫菱进入地牢,她带着郭芷玉,来到了之前九龙卫三卫长关押紫菱的地方,此处是一间颇大的厅堂,堂后有一套间。
此时郭府大乱,三名卫长也不知所踪,绿漪小心翼翼推开厅堂大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绿漪示意郭芷玉往里走,自己关了大门。
厅堂里只有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些山水字画。
正当中有扇屏风,绿漪绕过屏风,发现了后面的套间。
走入套间,又是一个约莫五六十米见方的大屋,屋子里赫然陈列着九龙卫拷打用的各式刑具,中间还放有一张台桌,桌上有些水果。
套间里墙上,有四个突出的铁环,铁环带有镣铐。
绿漪知道这里不久前一定铐着自己的姐姐。
身旁的郭芷玉进了此屋,忍不住掩口轻呼。
绿漪瞪了她一眼,检查起了镣铐。
“你说我爹抓了你姐姐,一定是误会了,我爹心地最是善良,他爱民如子,连只鸡也不愿意杀,这里如此可怕,定是最近来的那些九龙卫做的。”
“没错,是九龙卫做的。但是你爹身为郡守,他眼皮子底下的事,他就要负责。”
顿了顿,绿漪转过头深深看了郭芷玉一眼:“你爹最好能说得动九龙卫,用你换我姐姐。”
郭芷玉只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双目射出犀利的光芒,不敢与之对视。
绿漪继续检查。
“地上曾有血迹,虽然擦洗过了,但还有味道,这味道是软筋散。没错是姐姐的血。”
“屋里没有打扫用的器具,想必是用的也郭府的水桶拖巾。”
绿漪微微笑了。姐姐在自己血液中下了软筋散,沾染在打扫用的水桶和抹布上,这毒药经过姐姐毒功催化,具有极强的扩散性。而中了这种毒药的人,平时看起来毫无异状,就是在运功时会突然出现真气消失的情况,因为毒性很淡,所以也只能对修为低的杂兵有点用。
但是它厉害在扩散能力,只要是沾染过的,就会被传播。
不论是人手,还是物件。
要是那桶子抹布还用作其他房间的打扫,那软筋散之毒就会像瘟疫一般扩散,虽然浓度会变得非常低,但是对付普通的九龙卫和府衙兵,已经是完全足够。
绿漪已经知道今夜府衙毫无抵抗力,定是中了姐姐的软筋散之毒。
“对付紫毒双姬,居然敢用公用的物品,真是太没有挑战性了。”绿漪自言自语着。
身后的郭芷玉一张俏脸儿吓得惨白:什么血啊毒啊的,对于温室花朵一样的她,都是吓人之极的虎狼之词。
她一会儿闭上双眼,一会儿又眯着偷偷观察绿漪,心里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刺激。
绿漪又摸了摸镣铐,镣铐是被斩开的,切口处平整光滑,隐约有电流浮现。
“应该是徐峰的风雷剑气。”绿漪总算长出一口气。
“姐姐应该被徐峰救出去了。”
再观察了一会儿,绿漪终于可以肯定,姐姐是和徐峰逃了出去。
“外面这么乱,也不知道她们往哪里逃了。”
绿漪又思考了片刻,“今夜府衙被围攻,姐姐一心想救徐强,那么她肯定会带着徐峰去找。”
“难不成在刚才那里?”
绿漪想到自己出来时的密牢,越想越有可能。
“肯定是了,江湖门派都聚集在那了,姐姐和徐峰一定去了地牢里。”
绿漪想着,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了看郭芷玉:这小姑娘要怎么作为换出姐姐的筹码?
郭郡守会不会就范?九龙卫会不会给郭郡守这个面子?自己应该在什么场合出现?
看着绿漪姑娘静静盯着自己,郭芷玉有点慌乱和不好意思,她不着痕迹的扭开了头,假装在观察屋内陈设。
墙角有个小几,上面放着一个香炉,袅袅蚊香从中缓缓升起,一会儿扭成s形,一会儿扭成?形。
“这蚊香怎么一点儿味道也没有?”郭芷玉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若能讨到些就好了,家里的蚊香总是很冲难闻。”郭芷玉甚至开始想这些事。
“什么?你说什么?”绿漪眉头拧成了麻花。
郭芷玉像受惊的兔子,结巴道:“我说蚊…蚊香很难闻。”
绿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快步走到墙角,用衣袖遮住口鼻,轻轻闻了闻香炉。
然后她脸色大变,眉头忽紧忽松。
“这个季节,伏龙郡蚊子很多吗?”
“是啊,每年这几日都是最难熬的,蚊香点上就会很难闻,可不点的话,那蚊子可凶的,这个蚊香就很奇特,居然没有一点儿味道。”
绿漪默默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表情数变,一会儿紧张,一会儿难过,终于她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跟我来吧。”
…
…
说到蚊子,自然属有水的地方最多,夜晚的码头上,但凡你敢把肉露出来,不消几刻钟,就会有大到令人发指的大包一个摞一个。
码头通常开工都很早,像今天这样,天边都鱼肚白了,还没有一艘船来的情况,真的是很罕见。
码头上的工人已经陆续起来,没有事做,就三两个聚在一起聊天。
“今天太奇怪了,怎么突然间一艘船也不来了,这两天不是那么多江湖客来的吗?”
“是很怪,说起江湖客,那些个穷逼,知道吗,居然还有挎着剑和老子讲价的!真特么晦气!”
“哈哈!你运气不好,前几天好几个大门派来你不在,那些人可阔的很。”
“没见识!知道最挣钱的是哪种船不?”
“哪种?”
“从边城来的大桅杆儿!好家伙,来的都是商国和夏国的蛮子,只要你开口要,不管多少都不会多说半个字。”
“你这人心眼儿忒多,你这么搞要把咱名声搞臭了。”
“什么话!?那些个商国夏国的蛮子,敢踏上咱们大周的土地,要不是我干不过他们,哪能让他们大大咧咧的就来了,收他们钱,就该狠狠地收!”
码头工欢快的吹牛打屁。
“说的好,异邦蛮子,踏上大周国土就该有身首异处的觉悟,多收他们钱怎么了,那还是便宜了他们。”
一个声音突然从江上传来,声音清晰又遥远,非常诡异。
众工人一惊,纷纷起身退避,他们也是见多识广的,知道什么时候该低调。
却见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身形巨大,约有两米多高。
看着那人就那样站在江面上缓缓接近码头,码头工人们都大气不敢出,心里都明白,这是绝顶大高手来了。
到了近处,那人轻轻一跨,走上了码头,水中一块木板随江水飘走,竟然是一块船只甲板。
这人国字脸,短衫劲装,两条眉毛又黑又粗,铜铃般的双目射出精光,一眼看来,不怒自威。
只是衣衫有些破损,似乎经历过一场厮杀,残留的外套上隐约有黑色和金色的花纹,还有隐隐的血迹。
不过破损的衣服,让他显得更有压迫力,也更加和谐。
他上了岸来,虽只一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魄。
远远看了郡守府方向一眼,凌晨的天幕下,那巨大的石制剑雕静静耸立,巍峨不倒。
这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举步往前走去。
才走了几步,他突然锁紧了眉头,脚步悬空,似乎有一股大力在阻挡着他前进。
他用了用力,脚步无法再前进一丁点儿,只好缓缓落在原地,不丁不八的站住了。
晨曦之中,一只小鸟立在码头一块石头上,叽叽喳喳的叫。
码头工人们早躲起来了。
那石头开始微微晃动,小鸟受到惊吓,扑棱棱飞走了。
慢慢的,石头动啊动,居然是一个带着斗笠的人,盘腿席地而坐。
这人无精打采的,胡子全白,满脸皱纹,外表完全是一个安度晚年的老人。
“啊,司徒雷先生,你来了。”
老人轻声说道。
那渡江汉子,竟然就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九龙卫总卫,老魔司徒雷。
但他看起来并无老态,可见老魔二字,不是说他的年龄,而是说他的凶名。
司徒雷看着老人,说道:“不敢当,前辈面前,不敢受先生之称。”
老人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之前有人对我说,九大世家高手尽出,那司徒雷再怎么修为通天,也绝对活不过今晚。”
司徒雷微微一笑。
“我当时就笑了,给他一个耳屎铲飞。我说,练了一辈子眼睛,练到狗身上了去咯?司徒雷人中龙凤,惊才艳艳,龙帝之后,这天下最有望一窥道境的,非他莫属。”
司徒雷遥遥行了一礼:“前辈谬赞了。晚辈俗务缠身,能有今日修为已经心满意足,那虚无缥缈的道境,怕是与我无缘了。”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更多的鸟儿被惊起,从江边树上飞了出去。
“好一个俗务缠身,既然是俗务,何不索性放下?不知道境者,不知道境的好,你可知,何为道境?”
司徒雷眼睛微微眯了眯,仿佛思考了一瞬,才说道:“愿闻其详。”
“世人修行,取的是天地灵气,修的是肉身造化,修行吐纳,如同吃饭拉屎,一出一进,温养躯体。”
“因此修行者身躯渐渐区别于凡人,或力大无穷,或挥手成风,却终究逃不过身体的极限。”
“有进就有出,有始亦有终,生命如此,不论你修为多么精深,最终难免重归天地,再入轮回。”
司徒雷认真的听着,没有一丝不耐烦,可这老人说的这些,其实也只是常识而已。
“千年以来,无数修行者出生又死去,其中有大智慧的,便开始思考修行的尽头是什么。”
“修行是打磨躯体,无数人的躯体寿命,并不能坚持到将之打磨到极限。”
“所以有大智慧并不够,还需要大天赋,能够在身体到达极限之前,将修行路走到尽头的大天赋。”
“千载下来,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想必龙帝也是其中之一。”
“呵呵,龙帝陛下,是这类人之中的这类人。”
“什么意思?”
“跨越道境之后,躯体不再受天地极限所制约,而天地大道也无法容纳,所以当人类踏入道境之后,便会离开这方天地,我们称之为:白日飞升。”
司徒雷笑了笑。
“龙帝千古无二,正直盛年已经触到了道境的门槛,他的躯体离极限还很远,可以说在他长久的生命里,跨越道境是早晚的事。”
“不同于古人,追寻道境如同和死亡竞速,龙帝有充足的时间留下关于道境的知识。”
“道境之后,确实是另一方天地,道境之门,亦是长生之扉。”
司徒雷若有所思。
“司徒大人博古通今,自然知晓这天下千年以来所有的史籍文献了?”
“前辈说笑了,我只是略有涉猎。”
“可知一千年前,竹书《天灾年计》?”
“略知一二,天灾年计记载了古代天灾,从发生的时间地点,规模损伤都有详细描述。”
“那八百年前的帝国观星术也一定有所了解吧。”
“是的,其中对星象流转变化有深刻的阐述,而且同样详细记载着那个年代的各种特大自然灾害。”
“五百年前考证古国失落文明的徐霞山川志呢?”
司徒雷点了点头,这些文献都比较偏门,通通有大量对于天灾的详细记录。
“龙帝立国之前的前朝年鉴?”
“看过。”
“可想到了什么?”
司徒雷思考了片刻,眼神一亮:“千年前天灾频发,每年都有灭国级别的灾难,八百年前频率降低,数年一遇。”
老人满意的点着头。
司徒雷认真思索,眉头紧了起来:“五百年前至前朝覆灭,天灾频率越来越低,已经到数十年一遇的地步。”
老人捋了捋胡须:“龙帝飞升之后呢?”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司徒雷犹豫着说到,这个结论他以前从未想到过。
“不错,随着道境之人白日飞升,这天下正在慢慢远离天灾。”
司徒雷一震。陷入沉思。
“道境之后,人类便化为这方天地的柱石,不论是因为何种方式,天地万物都受其益。”
“司徒大人,如此,您可愿意为了道境,放下您的俗务?”
司徒雷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道:“前辈的提议,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他停顿了一下:“只不过我司徒雷向来都是个很实惠的人,我喜欢看着脚底下,一步一步慢慢走。道境之论,对我来说还是太过遥远,我不喜欢把宝押在未来。”
老人听了司徒雷的话,长长叹息了一声,显得非常遗憾。
“有大智慧而无大天赋者很多,他们无法踏入道境也是很无奈的事实。可拥有大天赋的人凤毛麟角,却无大智慧,实在是让人可惜。”
司徒雷再次向老人行了一礼:“让前辈失望了。”
老人百无聊赖的摆了摆手。
“我老了,腿也用不成了,就连坐在这里,也需要人来帮我,希望失望对于我来说,太过平常,就和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一样,再壮美也是很平常的东西。”
司徒雷说道:“前辈既然有这么超群的心境,何不多享受一下这世界的美景?”
“我没那个命,老道一生早注定为他人呕心沥血,奔波劳碌,我的清闲日子,这十多年已经在伏龙郡大牢里过完咯。”
“前辈何必呢。”
“几天前,我那徒儿来到大牢里,我就知道好日子到头咯。”
“人老了,总会有些奇特的预感,我就觉得吧,这一回他来找我,是要我的老命来了。”
“没有人不怕死的,我尤其怕,当他背着我,把我往这里送的路上,我甚至想对他说我不干了,让我回去老死吧。”
“可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你说也奇怪,当他放下我,我坐到这里的时候,听着江水的声音,树木的声音,鸟儿的声音,我突然不怕了。”
“这里才是我该死的地方,有人,有热闹,有鸟,有平静。”
司徒雷认真的听着。
“你是龙帝之后最有天赋的人,我虽然痴长岁数,可想要和你打架,是不自量力的。”
“前辈谦虚。”
“不,是实话,我全力以赴,也只能让你迈步的时候费些力气而已。”
“我委实是迈不出步了。”
“真的?”
“真的。”
“哈哈,那我这老骨头还是有点用。”
“前辈修为惊人,晚辈是十分佩服的。”
司徒雷停了一下:“神目门有史以来,修为最高的门人,天机神算庞道人,晚辈心悦诚服。”
庞道人哈哈大笑,待他笑够了,笑舒服了,才眼中神光一闪:“那你走吧!”
司徒雷再次行礼,他缓缓的抬起了右脚,一丝一毫的往前挪,仿佛有千钧重物落在脚上。
随着脚一点点接触地面下落,庞道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变得灰败。
司徒雷的脸却红了起来,神情凝重,头顶冒出一颗颗汗珠,脖子里青筋爆起,一声低吼,终于是把右脚稳稳缓慢的落在了地上。
庞道人轻声笑了,随即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如同柳絮一般飞扬了开来。
渐渐模糊,飞入了江中,树上,落在了草地,砖缝。
就在此时,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