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戆十五年四月十四。
寒气还未完全褪去，冬去春来，鸿雁也是要回北方的家乡了，而今日，却是谢益离家之时了——应召去往丰县报到的期限就是今日。
“路虽还不知道怎么走，但我知道终点的美好，心中的信念也会更加坚定。”
谢益想着心事，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他告别母亲和亲族，踏上了去往丰县县城的路。
在离开道林村三里之后，沿途只剩下原始森林，道路两边绿树成荫，郁郁丛丛，没有任何人去修缮和清理，大量枝条，荆条从地上，半空中蔓延出来，就好似蛇群漫步般曲折而繁多。
谢益起初还颇有欣赏的情趣在里头，但在颠簸的行车上经历了一个半时辰之后，他对周围的原始美景只有腻烦的心态了。
“汝可停下行车歇息乎？”
谢益实在是撑不住了，头晕欲吐。
“冢子①恕罪。”
县里厩驺②派出的车夫，名辙，是一名做了半辈子车夫的黔首，驾车很稳，但路窄而车大，事急所以车速急，把谢益折腾成这样，心中顿生不妙。
“冢子稍慢，小人就来扶您。”
辙停下行车，连忙跳下车，来到车后方，慢慢搀扶着谢益下了车，找了块树阴让谢益坐下。
“冢子可好些了吗？天色渐晚，小人担心今日赶不到县城，只顾着赶路，还望冢子勿怪”
“无妨，好些了，今日无需赶路，等我歇息好了，再议启程之事，稍后到附近亭舍暂度一宿。”
辙听了谢益这般无心的虎狼之语，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谢益见此，先是让辙休息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汝今日有何急事？不可耽搁吗？”
辙经过时间的缓冲，慢慢恢复了一些精气神，急忙回答：“小人无事。”
辙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哆哆嗦嗦地说道：“可，可是律言：‘失期，役三岁③，家中仅剩一小子...’”
楚律虽不较秦律出名，但严苛的程度也可见一斑。
相坐之法，刑及三族，是对楚律的真实的概括。
连坐制度盛行，一人犯罪知情者和家人如有无报，“盗所隐器，与盗同罪”。
楚律的弊病虽然严苛，其针对的对象也不仅仅是国人野民，士大夫亦不免有受刑的时候。
康王时，蔡大夫声子至楚，与令尹子木会谈，言及晋楚两国施政得失，声子指出：“楚多淫刑，故诸大夫获罪惧诛常逃死于四方，为别国谋，转而侵害楚国。”
但楚律在丰县，有时也失去了它的效力。
“勿慌，县中司败②乃我季父，素与主吏掾公孙鲤善。”
主吏掾是县里考评吏员进退之官，今次受命接待谢益，以示县尹的重视。
但按理说，谢益去县中是为官，主吏掾是不可能，也不想摊上这事的，但谁让公孙鲤与县尹公孙常都是景氏族人④呢？
楚自开创县制以来，每个县都是国君的私人领地，县尹的任命都是国君亲自把关的。
而楚国选任官员皆以“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劳”为原则，楚国贵族出外担任主官时，往往会带上自己的同氏族人，亦或者姻亲。
县尹于任上时，国君几乎不在干涉人事变化和施政方针，只要不造反，几乎就是等着高升入朝。
...
虽说楚律无情，但身体不行，谢益又有什么办法赶路呢？
歇息充分后，谢益一行两人也起身出发。又再被行车折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最近的亭舍——扬亭。
有楚以来，大致一县三至四乡，乡中设乡长官，游徼等吏管理，解决乡内事务，以长者尊者为三老，掌教化。
而亭舍在楚国较为特殊，亭舍主要目的是为接待谒者和官吏，不掌缉捕盗贼，直接长官是县中的官员典客。
亭中不设官也不设吏，而以免冬役为代价，一年最少要有六个月在此值守，半年时间都不能于家中务农，饭菜亦需自理，所以亭舍中值守的人大多是游手好闲的绿林侠客，亦或是偷鸡摸狗之辈，楚人耻之。
“翦，快点开门，有贵人来了！”
行车到了亭舍前停了下来，辙大喊道。
“此时离天色昏暗尚早，亭舍怎么关门了？现在只是接近黄昏时分，与楚国所规定的休沐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不怕楚律吗？”谢益心中疑惑。
片刻之后，
亭门慢慢从里面被打开，才露出一丝细缝，谢益微眯着眼，只见一个少年手扶着门的一边，才缓缓推开门的另一边...原来里面的人是个跛子，难怪动作如此迟慢了。
“冢子息怒，小人子翦自小是个跛子，行动有所不便。”
辙心中暗道不好，害怕谢益等待过久而怒，又怕谢益作为君子，视跛子为不雅之人，竟于门庭处迎客而怒。
“何怒之有？汝无需这般，我无此类之忌。”
谢益摇了摇手，笑着安慰道。
“翦者，羽也。汝父可真是对你一片苦心呀！”
“冢子见笑了，劳累了一日，快请进亭内歇息。”在辙的客套和殷勤中，谢益正准备迈步入内。
“翦幼迷惘，自生以来，跛而卑之，同辈弗友，人人厌见，今见冢子，气度神闲，仪表堂堂，贵气自发，始知矣。”
翦突然发声，口出惊人。
硬生生说完了这番话后，他额头冒汗，知道事无转圜之地，唯有硬着头皮等待谢益的回应和焦急地思索着下步该如何走。
“益惑矣！翦少有才，贤者何人？”
“生而知之，天妒而翦跛。”
“益乐矣！与吾同类，先祖何人？”
“翦幼弗知，已忘姓氏。”
“益知矣！池中鲲鱼，羽则鲲鹏。”
注①：据《白虎通》言，大夫的儿子称大子，士的儿子称冢子。文中谢益为士谢尧之子，故称冢子。文章以此为准。
注②：厩驺，掌一县车马庶务之吏。司败，楚国称司寇为司败。
注③：楚律的具体内容我也不知，但也很严苛就是了，此处为行文方便作者自己编的。
注④：即芈姓，景氏公族，楚国三大公族之一，身份低者以公孙尊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