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丑闻
中介打电话来确认:“林先生,您在山上的别墅确定要出售吗?”
林墨阳脸上的表情一凝,“是的,你们看着办吧!”
挂掉电话,他看着桌上堆满的文件,忽然心生了烦躁,打开抽屉,原本放着雪茄的精致木盒空无一物,伸手在身上摸出一包烟,居然也是空的,将烟盒在掌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林墨阳双手捂住脸,自觉有些狼狈不堪,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心里反复问着这个问题,却找不到令他满意的答案。
扣门声响起,林墨阳打起精神,“进来。”
陈秘书抱着一堆文件进来给他签字,看着一张张白纸黑字,林墨阳有一种几欲崩溃的愤懑。
她呢?
是否有一天,她会以和他相同的姿势,去与另一个男人缔结一世的婚约?
“哗——”钢笔划破纸张发出微微刺耳的声响。
室内的老板和秘书均有些怔愣,陈秘书反应过来,忙微笑着说:“我再去打印一份。”
林墨阳点头,“麻烦你了,这些文件都给黄经理送过去吧!他签字和我签字是一样的。”
呃——“是。”老板不是要亲自坐镇本市分公司吗?怎么现在又好像并不太想管事似的?
林墨阳站起来,“我有事先离开了。”
“是。”陈秘书怔怔地看着林老板离去的背影,老板到底是为什么心血来潮要留在本市?
……
怪怪的!
开车到山上的老别墅,这别墅是民国时期建造的,以现在的眼光看是有些简陋的,但偶尔置身于此,难免有沧海桑田之感。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房子还在。
他的祖父祖母曾经在这里住过,他的父亲母亲曾经在这里住过,他和小晨也曾经在这里住过。
昨夜大雨倾盆而下,他忽然就想起了这所老别墅,想起了这所老别墅里曾经有过的抵死缠绵。
他一时心焦气躁,也不管才凌晨两三点,打了电话给中介,要求将这所别墅给卖掉,亏得人家看他林大老板的面子,唯唯诺诺,也难怪今天上午又特意打电话来询问一次。
推开缕空雕花的铁门,刺耳的吱呀声划破山中的寂静,被擦得黑亮的名贵皮鞋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仿佛可以看见道路的尽头,那个身穿纯白色束腰连衣裙的女孩子,巧笑嫣然。
“林墨阳,我们脱掉鞋子吧,这样可以给脚底板按摩。”
扭开大门,那个女孩子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话。
“为什么你要留长发?真讨厌,留长头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比女人更美丽?”
……
“我?”女孩子微微抬着下颌,“如果你把我给比下去了,我才不要当你的女朋友呢!多伤自尊啊!”
……
他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微笑起来,扶着楼梯扶手上楼,二楼左手边第二个房间是主卧房,最里边的,是她曾经住过的客房。
他以为他会想看看这所房子现在的模样,最终却只是打开了那一扇曾有过她的房间的门,屋内的摆设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正中的大床,靠墙壁的大衣柜,还有那扇破碎过后新置了玻璃的窗户,林墨阳走到床沿坐下,床是老式的绷线床,此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那天晚上,就在这里。
天雷引动地火,他们完成了最初的结合。
林墨阳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如果,如果……
他想一想都觉得难受。
手指伸入口袋,却发现想要找的烟盒早就因为空掉而被他扔掉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烟草的需求大到离谱的程度,可是他控制不了,他双手掩住面孔。小晨,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
可是他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敢去追寻那所谓的答案。
光洁鉴人的天青色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墙壁上悬挂着的水晶灯,华光流转,幽蓝沉静,大提琴发出如水的音律,坐在靠窗位置上的男人用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忽而轻笑,对着他对面的女伴说:“错了一个调。”
他的女伴显然并不像他一样通得音律,头也未抬,轻轻“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男人面色微暗,“安晨,你不喜欢这里吗?”
“嗯?”安晨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间餐厅的环境,实在觉得没什么可挑剔了,除了那个她根本察觉不到的错音。
“这地方很不错啊!”她微笑,“你怎么寻到这样一方宝地的?”
那一线笑意,如黎明前的第一缕晨曦,如破晓时的第一道彩霞,美丽绚烂得让人屏息。
张友东眼睛一亮,马上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寻到这处餐厅的经过,原本平凡无奇的遭遇,他舌烂莲花,说得离奇又惊险。
安晨时而用银勺搅动着咖啡,时而看向张友东,一双秋水明眸中有着浅淡笑意,适度地表示她在听他述说。她少年的时候,总是在不停地说,想要人听她说,到了青年,反而无话了,多是在听别人说。
手机在手包里震动,安晨弯了弯唇角,“抱歉。”
张友东停下来,喝了口咖啡,然后看着安晨优雅从容的举止,这女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赏心悦目的。
可是这样从容雅致的安晨,脸上忽然露出惊骇惶恐,血色顿失,未施唇彩的唇瓣如蝉翼般晶莹欲碎。
张友东心中一紧,忙问:“怎么了?”
安晨却无心应他,“在哪里?我马上来。”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见安晨有些失魂落魄地向餐厅外走去,张友东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没有开车,我送你。”
安晨微怔,明眸中仿佛笼了一层轻烟,“好。”气若游丝。
认识了四年,若即若离地交往了半年多,安晨一直是淡雅得体的,这样的脆弱易折张友东还是第一次看见,心中怜惜非常,到底是女人,总还是需要个男人照顾的。
仁心医院
入目的白让人心生肃穆不安,一路上安晨都紧抿着菱唇未曾开口向张友东解释过一句话,张友东心中暗想,不知是谁忽生了事故,让安晨担惊受怕至此。
急诊室外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个张友东是认得的,正是安家的少爷安晨的弟弟安景乐。
“姐,可瑞是RH阴性血,医院的血库里不够。”
简单明了。
可越是简单明了,越代表了事情的严重性。
安晨只觉得两条腿都软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张友东忙搀扶住安晨,让她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安晨,你不要急,总是有办法的。”他劝慰着,可是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有几分不痛不痒的成分在里面,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我去问一下医生。”
张友东自告奋勇离开后,安景乐满脸愧疚,“姐,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可瑞。”
安晨摇摇头,不关景乐的事,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的报应来了。
“……过马路的时候……姐……”
她听不到,她什么也听不到。
同样也是这样花白的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她走向小小的婴儿床,睡在里面的小东西多丑啊,小猫一样大小,浑身皱巴巴的,像个外星人,这个小怪物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
她伸出手,手指缠上他小小的脖子,他好软,软得像堆肉。
好丑陋,好恶心。
“你在干什么?”一声轻斥吓得她急忙松了手。
她在干什么?
“妈妈!”她听见自己呢喃。
妈妈走过来,眼神冷漠,“小晨,你累了。”
她点头,是啊,她累了,她好累了。
这个小怪物在她身体里长了十个月,然后她那么辛苦地才将它分离出来,她累得不行了,已经崩溃了。
“妈妈,妈妈……”她掩着面孔哭泣起来。
妈妈脸上露出怜悯,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小晨,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我和你爸爸都在你身边陪你,你不要怕。”
“妈妈,妈妈……”
没有这个小怪物就好了,没有就好了。
为什么会这样?那么多人都偷食了禁果,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惩罚要降在她身上?
……
“安晨——”
“姐——”
旁边不停地有人在叫她,安晨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憔悴,“医生怎么说?”
张友东回答:“最大的问题是缺血液。”
安晨轻轻点头,不知是哪来一股力道,支撑着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她的神志像一缕游魂漂浮在空气中,怔然看着那具身体做着一个个简单的动作。
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原来她竟然可以这样强大。
“喂?”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男声时,安晨有些恍惚,即使同在一个城市,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从高中到大学,从少年到青年,时间在流逝,他们都在变化。
啊,她记错了,不久前她还去过他家里接可瑞,是和他说过话的,原来是已经见过的啊!为什么她竟然恍如隔世般未觉?
喉咙有些干涩,“请问是林墨阳先生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疏远客气的音调。
呵——
纵使相逢应不识。
原来有一天,他们在电话里相遇,彼此都不再认识对方的声音了。
原来真的是有这么一天的。
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是安晨。”
那边呼吸一滞,顿了一顿,声音低沉喑哑:“有事吗?”
安晨终于再也忍不住,不再客气,直入正题:“我记得你是RH型阴性血,对吗?”
“……嗯,是。”她还记得他的血型,他可以引申地想到一些别的吗?
林墨阳话音刚落,安晨已经抢道:“林墨阳,我侄子可瑞出车祸了,他是RH型阴性血,请你救救他。”
林墨阳胸口刚起的一点温情,顿时被烧熄得无影无踪,他忽然觉得要开口说话是一件那样困难的事情,仿佛喉头被塞了一块破抹布,“可瑞和我一样是RH型阴性血?”
没有听出他这句话中的重音所在,安晨急道:“我求求你救救他。”
林墨阳一怔,握住电话的手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她求他?
那个孩子,明明是他们的骨血,可是现在她求他?求他去救他的儿子?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安晨,安晨……
隐忍到极致,握住电话的手背绽出青筋,她到底要将他置于何地?
“……在哪里?”
“仁心医院急诊室,请你快点好吗?”
他没有说话,直接将电话挂掉了。
当林墨阳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安晨只觉得每一次心跳都那样艰难,每一次呼吸都那样难受。
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整齐贴身的西装,优雅从容的步伐,他像在森林中漫步的美洲豹,巡视着他的领土,而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胸口,发出沉闷不绝的回音。
他的出现,很轻易就抓住了现场所有人的视线,
“终于来了吗?”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护士尽量面无表情,可是那比制服还要粉红的脸颊,泄露了少女的心事,“请跟我到这边来。”
林墨阳点头,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现场的任何一个人,“目中无人”这个成语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安先生,你儿子和你长得真像啊!”护士小姐一面为林墨阳抽血,一面寻着可聊的话题。
林墨阳轻轻挑眉,“我儿子?”
护士小姐看了看抽血的仪器,“对啊,感觉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唯有的一点不同又有你太太的影子,你们夫妻都长得好,小孩子也漂亮得像天使。”
林墨阳微笑,“你怎么知道我姓安?”
“难道不是?”护士小姐自作聪明地说,“可瑞小朋友一出事被送来,因为一时寻不到RH型阴性的血液,主治医生就问孩子的爸爸是什么血型,可不就是你吗?你不要告诉我我猜错了哦!”
这样吗?
林墨阳不由得想这样推论倒也是有些道理的,正想要告诉这位可爱的护士小姐,他其实并不姓安。
护士小姐俏皮地说:“我才不信呢!我有女人的第六感,你一定是可瑞的父亲,RH型阴性的血型多难得啊,亲父子都不一定一样呢!最重要的是,可瑞真的和你长得很像啊,不要小看基因遗传的威力哦!”
林墨阳苦笑,“这样看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护士小姐眼波流转,“除非你拿得出证据来。”这位帅哥和她聊得很是欢畅,如果他真的不是孩子的爸,她,是不是有点机会?
“什么证据?”林墨阳反问,“验DNA?”
护士小姐“扑哧”一笑,“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五。”
“相信你了。”
“嗯?”什么意思?
护士小姐呵呵笑着,“可瑞今年都六岁半了,如果真是你儿子,那你不是十七八岁就和你的小女朋友那个了,那时候你应该在念高中吧!”
这单纯的小护士分析得十分正确啊,可是她这样就相信他了吗?
但是他呀,却也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可瑞是他的儿子,那个女人还能怎样的自欺欺人?
打开医务室的门出来,林墨阳走到安晨面前,无视掉手掌还放在安晨背上抚慰的张友东,居高临下地说:“小晨,我们应该聊聊。”
安晨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涣散,“聊什么?”
林墨阳定定地看着她,“关于可瑞父母的事情。”
她迷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或许你更喜欢在这里聊。”他是不介意啦!
“砰——”林墨阳脚下不稳,后退了几步,视线落在忽然挡在安晨身前的安景乐身上,他动了动被打的脸部肌肉,“我猜得没错,不是吗?”
安景乐红着眼睛瞪着他,“你给我滚!”
林墨阳冷笑着,“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你当我林墨阳是什么人?”
安景乐也冷笑,“我根本就没当你是人。”当你是禽兽来着,禽兽都不如来着。
林墨阳微眯着眼,眸中寒光乍泄。
他是欠他们安家的,可是他们安家是不是也欠他一个解释?
他也不是没想躲过,不是没想就这样********过,可是这日子终是没法过下去了,无论如何,如果不能更好,那就更糟吧!
“可瑞是我的……”
“住口!”安晨忽然站起来,目光如刃,成功地在这一瞬间打断了林墨阳接下的话。
林墨阳眸中带着凉意,她怕他说吗?他就偏要说出来。
可是她原本坚硬如冰的眼神再下一瞬间分崩离析,只剩下脆弱和伤痛。
他终是不忍看她,不忍再伤害她,转身,“我在外面等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全弄不清状况的张友东眉头打了几个结,但显然这里唯一知情的安家姐弟并没有给他答案的意思,于是他只有吞下所有疑虑,此时什么都不问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安晨向外走了两步,安景乐担心地叫了声:“姐——”
安晨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声:“我没事。”
安景乐大步上前,“我和你一起去,看他玩什么花样。”
安晨轻轻笑了笑,“我们景乐长大了啊!会保护姐姐了。”她看着一脸仍是一脸愤慨的景乐,轻轻说:“可是姐姐也长大了。”
她也早已不是当年天真无邪的少女。
林墨阳靠在他的黑色雪佛兰上抽着烟,才不过短短的时间,被他放到车身上的烟灰缸已积了一堆烟蒂,见安晨出来,他将指间的香烟摁熄,看着她一步步走向他。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长裙,裙摆呈不规则状,随着她每一个轻微的步伐拍打着她光洁的小腿。
安晨是美丽的,不是现代女人靠精致的化妆品华美的衣裳装饰出来的美丽,而是天生丽质的那种美丽。
天生丽质难自弃!
李太白这一句说得真正是得其精髓。
淡妆浓抹,素颜粉黛,一颦一笑,或静或动。
每一处神态,都美丽动人得让人心颤。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蹙眉,“可瑞还在手术室,有什么话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林墨阳有些吃惊她的爽利,急诊室门口她最后那个眼神,几乎让他心碎,可是转眼间,她便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和他谈着天。
“可瑞是我们的儿子。”他亦开门见山。
“不是!”她斩钉截铁。
“要我验DNA吗?”
“你凭什么?”
林墨阳冷笑,“现在他的身体正输着我的血,不,他小小的身体里原本就流着我的血,你问我凭什么?”
安晨直视他,“林先生,也许你可以让你的律师为你好好上一课。”陌生男人甲拉着陌生小孩乙就要做DNA化验?这世上的神经病未免也太多了。
林墨阳一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意料到她的态度会如此顽固,所有的一切都直指可瑞是他的儿子,这女人却嘴硬至此。
“你——”他忍不住咬牙切齿。
安晨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墨阳,他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更不可能是我们的孩子,今天你肯来医院救可瑞一命,我们安家上下都感激你,以后如果有什么我们安家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我们一定尽心尽力。”
可恶的是她这些话还说得如此诚恳。
“要感激我?可以,让可瑞和我验DNA。”林墨阳冷声说。
安晨轻笑,眼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如果我让你验了,无论结果如何,才是对我们三人最大的污辱吧!”
“污辱?”林墨阳微微眯着眼。
“不是吗?”安晨反问,“我和你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再拿出来闹腾,不是存了心让人看笑话吗?”
“我不在乎。”他已经铁了心了,可瑞一定是他的孩子,错不了!
“我在乎。”安晨微笑,初夏的阳光撒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银光,她的唇角勾起微讽的弧度,“你我管不了,你们林氏我也管不了,可是我在乎,我安晨丢不起这个人,我们安家也丢不起这个人,还有可瑞,他还小,我不希望将他搅入这种丑闻之中,请你在考虑自己的时候也尊重一下别人好吗?”
“丑闻?”他的声音又冷了三分,他们的事情,如今在她看来就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的吗?
安晨一副胸怀坦荡的样子,“你觉得呢?”
丑闻。
除了这两个字,难道还能有更为贴切的形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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