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讨厌的人
他身边的人多有一副好皮囊,就是他自己在容貌形态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十六岁的林墨阳看见安晨的时候,还是被震撼了,她的美直入人心,如一把利刃,划破层层肌里,他防无可防,丢盔弃甲。
他在第一眼认出了她。
在他和她都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并不姓安,姓乔,叫乔晨。
小时候的他和她相处得并不是很好,几乎只要见面就会吵架打架,林墨阳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将幼时的那些琐事记得那样清楚,一如在十年后看到长大的安晨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在第一眼将她认出来。
是的,她美丽。
可是无关她的美丽。
他认出她就是他小时候的小冤家。
那是新生入校的第一天,他向她走过去,温柔微笑,“你好,我是林墨阳。”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每一个微小的神态,对他的主动招呼她脸上先露出微微讶异,然后似乎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她向他微笑,“你好,我叫安晨。”
她没有认出他来。
他多么失望,他记得她十年。
她却早已将他忘记。
他看到她手上拿着新生入学的表格,“你要去学生会盖章吗?刚好我也要去呢!”
她眼眸一亮,果然如他所想,在这偌大的贵族学校,初到的她一时还找不到方向,“你知道怎么走吗?”
“当然。”虽然他也是新生,不过因为江凌和罗盘的缘故,他对锦华学园就像对他家后院一样熟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同样的家世优越,同样的容颜姣好,且他了解她,六岁以前,安晨是个没有父亲的女孩子,母亲又性情冷淡,所以她内心深处是不安的。如果用一种动物来比喻,那么安晨的本质是一只兔子,一只披着华丽外衣的兔子,他不急不躁,很容易就获得她的好感。三个月后,在她因为收到来到锦华后的第三百封情书而皱眉的时候,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对她微笑,“不如你做我女朋友?”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他,眨了眨她乌黑灵动的大眼睛,似乎在判定他这句话有几分真意。她的犹豫迷茫让他心喜,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那天好像有下雪,她的手指薄凉,他将她柔软的手掌放在掌心,合拢,对她静静微笑。
他成功地看到她白晳的脸上一点点地泛起红晕……
房门被轻轻扣响,王妈的声音隔着房门传进来:“先生,午饭已经做好了。”
趴在床上的林墨阳睁开眼睛,窗外阳光肆掠,他翻个身仰躺着,以手遮眼,“知道了。”
脑海里还留着梦境的残影,那时的安晨,长发在空中飞舞,白色的雪花为她点缀出最冰清玉洁的背景,她白晳如玉的脸颊上,渐渐地染了殷红。
他逗弄她:“我数三下,你不出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一”
“……”
“二”
“……”
“三”
“……”
耳际还萦绕着那年轻的声音,林墨阳翻身起床,到浴室用冷水冲了个凉,然后下楼吃饭。
开车到公司,看得出下属们在严阵以待,林墨阳对秘书陈小姐说:“通知下去,我暂时会留在本市。”
陈秘书一怔,“呃,好!”
林墨阳挑眉,“很吃惊?”
陈秘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毕竟林总你以前每次都来去匆匆,偶尔长时间留在本市,也是度假性质的。”
林墨阳笑了一下,“所以这次才特意让你通知下去啊,可别说我当老板的喜欢突然袭击。”
陈秘书赔笑:“是。”
“叫黄经理进来一下,我要具体了解一下这边的生意。”
“是。”陈小姐连连答应着。
翻看着黄经理送上来的一堆文件,林墨阳的目光停留在最近的一单生意上,“柳山的这块地皮还挺吃香的嘛!”
黄经理忙送上策划案,“柳山的这块地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因为林总你事先交待过,说势必要定下来,所以我们这边的策划案也做好了,请您过目。”见林总一直不说话,黄经理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实在弄不清楚这重心一直偏向外地的总裁为何会突然坐镇本市,莫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引得老板亲临?越想越觉得心里悬得慌,黄经理战战兢兢,“同时看中这块地的公司虽然不少,但我有把握,这块地我们一定能在预算内拿下。”
“哦?”林墨阳挑眉,指间轻敲着文件上同时竟标的公司安源,“安源呢?”
黄经理忙解释:“安源也是很有实力的公司,如果诚心想和我们争,估计是场硬仗,可是……”
“可是什么?”
黄经理有些豁出去了,“林总,本市分公司的执行权在我手上已经四年了,四年来,只要是我们震宇有标的案子,安源一定不会出手,而且据我观察,安源原本的生意和我们还是有竞争的,但近几年倒像是渐渐将重心往其他行业转移了,所以……”
林墨阳眉头轻动。
“所以我想,安源是不想和我们震宇对上,这一次之所以这些竞标公司中有安源,是因为安源比我们更早地和主办方洽商,不过最后竞标的时候,安源一定不会出现的。”
“你确定?”室内的温度一下子低了几度。
黄经理冷汗涔涔,林总一定会觉得他在投机吧!可是此时硬着头皮也得上啊,黄经理微挺胸,“是的,林总,我确定。”
静默。
室内只有林墨阳食指轻扣桌面的声响,一声声,扣得黄经理心惊胆战,林氏震宇集团虽然是父辈传下的产业,但年仅二十五岁就能将偌大一个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林墨阳的手段自然不一般。
半晌,林墨阳镇定自若的声音响起来:“黄经理,你的判断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本市分公司这几年在你手里的业绩也是看得到的,不过我本人倒更喜欢凡事掌控在自己手中,不如你向我介绍一下安源近来的状况?我也好像你一样自信安源不会插手我们震宇的生意。”
黄经理身后的衬衫快要湿透了,但他仍强作镇定,“安源现在的总裁还是安仲然挂名,但安仲然已经很少打理安源的事情了,反而经常和妻子一起出外旅行,大半年不回本市也是有的,所以现在安源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安家的大小姐安晨,两年前安晨大学毕业,便顺理成章地进了安源帮忙。”
“所以说,”林墨阳挑眉,“是安大小姐一直照顾我们震宇的生意?”
“这个也不一定,据我所知,安小姐的未婚夫张友东……”
“啪——”金笔撞击木质地板发出脆响,打断了黄经理的声音。
林墨阳弯身捡笔,起身时对黄经理微微一笑,将金笔随意丢进笔筒,“安小姐有未婚夫了?”
黄经理点头,“安家人素来低调,这事情也是我后来查出来的,这张友东是比安小姐高两届的学长,毕业后虽然进了安源,但绝对没有走任何后门,他本身倒是个人才,安小姐毕业后入主安源,在很多事上都很倚仗他。去年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在锦秀芳华里共进烛光晚餐,于是被传两人已订了婚,两人也并没有作任何解释,像是默认,所以现在张友东是安源的上门女婿应该是业内不争的事实了。”
林墨阳弯了弯唇角,眸中却毫无笑意,“看来黄经理对安源的人事也狠下了一番工夫。”
“安源对震宇的态度过于友好,倒像是处处避让,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怕有诈,担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是后来发现安源好像是要转业了,而且相对于柳山这块地皮,安源以前自动放弃的有更大的案子。”
林墨阳赞同地点点头,“你分析得有道理。”他将资料合起来,“那么这案子你还是继续追下去吧,相信没有安源的竞争,应该是手到擒来的。”
黄经理双手接过林墨阳递过的文件,“林总放心。”他这算不算是立了军令状?泪……
黄经理出去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林墨阳静默半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点燃,快且用力,连接着吸了三根,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像是要将心肝肺脏都咳出来一样,喉咙里满是酸苦的味道。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先离开?
为什么他们两人中每次都是他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七岁生日那年,他抱着蛋糕到她家楼下,他知道她喜欢吃蛋糕,特别喜欢果酱,所以蛋糕店的师傅在做蛋糕的时候,他反复地嘱咐:“要多给点果酱哦!”
糕点师傅果然在他的蛋糕上放了很多果酱,他又有些不甘愿了,她生日的时候故意欺负了他,那为什么到他过生日,却要送给她她最喜欢的果酱蛋糕呢?他小小的眉毛皱成一团,在电梯“叮”的一声响时,他终于想到了,他要让她一个人将她喜欢的果酱蛋糕全部吃完,她全部吃完后,一定会长蛀牙的,那样他就报复她啦!
于是他喜滋滋地提着蛋糕去敲她家的门,直到路过的阿姨告诉他:“你找乔老师啊,他们家一个星期前就搬走了啊!”
那个时候,他心里升起恐惧,都走了吗?都走了吗?
美丽的乔老师,讨厌的乔晨,都走了吗?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里,难过得哭了。
如果那时有人问他,林墨阳最讨厌的人是谁?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乔晨!”
如果现在有人问她,林墨阳最讨厌的人是谁?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安晨!”
麦当劳里人声鼎沸,安晨纤细的身体穿梭而过,将放满鸡块薯条可乐的托盘放在桌上,笑脸盈盈地问可瑞:“可瑞还有没有想吃的?”
可瑞眨了眨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脸上满是兴奋,摇头。
安晨坐下,拿起一根薯条喂到可瑞嘴边,可瑞笑嘻嘻地咬住了。
看着可瑞简单的快乐,安晨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双手捧着可乐吸了一口,问:“可瑞,婶婶家好不好?”他们一家人都不会照顾小孩子,所以可瑞自小被寄养在安家的一户远房亲戚那里,他们每年会接他来玩一段时间。
可瑞学着安晨的样子,也捧着可乐吸了一口,轻轻说:“好。”可是婶婶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婶婶待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样想着,可瑞明亮的眼眸暗了暗,相比于将他养大的婶婶,他更喜欢爷爷奶奶和姑姑叔叔,可是他们都不要他。
无视掉小孩子淡淡的落寞,安晨轻轻松了口气,他说“好”便是好了吧!
“可瑞,九月份该上小学了哦,怕不怕?”
可瑞摇头,“不怕!”他想长大,想快快地长大。
安晨笑着称赞他:“可瑞真乖。”
“安晨?”一个抱着孩子的秀美少妇走过来,脸上有着惊异,“真的是你?”
安晨站起来让座,“你好。”
她脸上过于客气得体的笑容让少妇微怔,“安晨,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董文娟啊!”
“呵,怎么可能不记得?快坐。”安晨不失热络地招呼,又对可瑞说:“可瑞,叫阿姨。”
可瑞乖巧地叫了声:“阿姨。”然后有些好奇地看着在董文娟怀里吮吸着手指的婴儿。
董文娟一怔,“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安晨笑着解释:“这是我侄儿,安可瑞。”
“不是?”董文娟错愣,仔细看了下这孩子,“也是,你们要真有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大了,不过真的和他很像啊!”
安晨笑着说:“世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董文娟点头,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哭泣起来,她忙低声轻哄着,不好意思地对安晨笑笑,“这小家伙十分能折腾人。”
安晨说:“小孩子都这样,很辛苦吧!”
婴儿哭泣的声音有越来越大之势,董文娟本来还想好好和老同学说说话,此时也不能了,她站起身来,来回走动着。看着安晨平静柔和的面容,她最终只怔怔说了句:“对不起。”
安晨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董文娟咬了咬唇,“这孩子太闹了,我们改天再约出来喝茶好吗?”
“当然!”
见董文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安晨反应过来,忙从包里拿出名片,“这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
董文娟接过,似乎松了口气,笑着说:“那我给你打电话。”
“好的,再联系。”
董文娟点头,有些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离开。
董文娟离开后,安晨和可瑞静静地吃着东西,可瑞忽然叫了声:“姑姑。”
“嗯?”安晨抬头。
可瑞玻璃珠一样的黑眼睛看着她,“姑姑,我妈妈以前也那样抱过我吗?”
安晨怔愣。
可瑞咬了咬唇,“姑姑,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哭也闹,所以妈妈嫌我烦了,就不要我了?”
安晨胸口泛起一阵酸意,有些狼狈地猛吸了几口可乐,然后抬起头来,脸上仍是无懈可击的柔美笑意,“可瑞小时候很乖哦!”
“真的吗?”可瑞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安晨怕他继续追问这个话题,看着可瑞手上的菠萝派,“那个好吃吗?”
可瑞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姑姑想吃吗?”
他小小的手臂伸过来,安晨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嗯,味道不错。”
为可瑞掖好被子,熄了灯,安晨静静地坐在床沿,可瑞闭着眼睛问她:“姑姑,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安晨握着他的手,她以为自己有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些年来,她似乎也能习惯这种心绞的疼痛了,“可瑞这么懂事,会比同样年纪的孩子更早长大哦!”
“真的吗?”
“真的。”
可瑞忽然睁开眼睛,“姑姑,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和你睡?”
安晨微怔,见可瑞失望地垂下眼帘,她轻笑着拉着可瑞的小手起来,“姑姑好久没有抱可瑞了,让姑姑看看,可瑞有没有沉一些。”她将可瑞抱在手臂上坐着,一边往主卧室走一边笑着说:“怎么办?可瑞长大了,姑姑就抱不动可瑞了。”
可瑞轻轻趴在她的肩头,小小的脸蛋蹭了蹭她的脖颈,“等我长大了,我可以抱姑姑。”
安晨鼻子一酸,只觉得难过。
很多时候她都后悔,悔不当初,这孩子从一出生,便成为她所有疼痛的来源,只要看着他,林墨阳算什么?董文娟算什么?
一种疼痛被另一种更深沉,更刻骨的疼痛所取代。
她羞愧悔恨得无以复加。
凌晨的时候窗外开始下雨,夏天的雨来得急且燥,可瑞握住她的一只手指睡着了,她轻轻动了动,想要悄无声息将那只手指抽出来,可瑞小小的眉头皱了皱,整张睡颜上都写着委屈。
她终是不忍,轻轻握住他的小手。
小孩子的手柔软娇嫩,美丽得不像话,她想起他出生的时候,浑身皱巴巴的,医生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他哭得很响亮,手术台上的她,也哭得一塌糊涂。
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安晨吸了一下鼻子,将酸酸涩涩的感觉强吞咽了下去。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重新让她回到那个时候,她还会那样怯懦吗?
这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地长大,脱离她的身体,仍然在继续长大,终于长大到她不能假装他不存在的地步了。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雨势更急。
可瑞往她怀里缩了缩,轻轻呢喃一句:“妈妈——”
她浑身一震,直觉得那道闪电,劈得她精魂俱散。
“小晨——”
她躲在被子里,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保护她,窗外的风声雨声轰隆作响,声声都敲击在她脆弱的心房上,而她只需要躲起来,然后一切暴风雨都会过去的。
“小晨?”
不要再叫她了,叫她她也不会答应的,一旦答应了,就会被恶鬼吃掉的。
“小晨,我进来了。”房门被扭响推开,她在被子里发着抖。
进来就进来吧,反正她呆在被子里,是死也不要出去的。
“小晨?”有人轻轻扯着她的被子,她额上的汗水滑到眼睛里,有些难受。
“小晨,这么热,你不闷吗?”虽然是在下震雨,可是现在三九伏天的,这山上的别墅也没有装空调,将自己严实地裹在被子里,不会更难受的吗?
“小晨,不要怕。”来人温柔轻哄。
她嗓子里几乎要嘶叫出来,不要管我。
她不过是怕打雷下雨而已,不过是怕这个而已,她都怕了十多年了,都怕习惯了,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的,她只需要将自己藏好就可以了。
不要管她,不行吗?
来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室内一片静寂,她轻轻松了口气,现在,她只需要等这场暴风雨过去就好了。
“轰隆——”
她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就在这时,作为她护身符的被子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抽走,她像战场上丢了盔弃了甲的士兵,再无任何反抗的能力。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老式未关的窗户拍打着窗壁,“哗啦”一声碎响。
那瞬间的光亮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原本白晳的脸上失却了血色,惨白得让人心疼。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抱住,有人在她耳边说:“怕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你抱着我。”而不是一床没有生气的棉被。
她往温暖处缩了缩,嘴唇微微颤抖,“林墨阳?”
“嗯,是我。”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她记得他的脸,记得他的名字,却还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谁,她的脑子里钝得厉害,可是却渐渐心安,觉得疲累。
他胸口的心跳声,他颈动脉血液的流动声,他的鼻息声。
一切都让她觉得安心。
是他火热的手先握住她的腰,还是她冰冷的唇先碰触他的喉结?
窗外的雨声风声更急,催人心肝,室内的温度那样高,灼热得让人失去理智。
她唯一的本能,便是紧紧地攀上他,抓住他,抱着他……
包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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