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姨是那年秋天住进来的。那个秋天比往年的秋天来得更急,也更加寂寥。十月底树枝上便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人们在街上行走,不经意间踩在枯黄的树叶上。树叶破碎时总会发出“咯吱”的声音。
再次见到徐阿姨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下身是蓝色的丹宁牛仔裤。我记不得当时她进家门的时候我是以怎样的眼神打量她的,但我一直确信当时的我心里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敌意。当我看到她和父亲走进同一间卧室的时候,一种怪诞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心——朝夕相伴了十七年的父亲在我眼里一下子陌生了起来,我的卧室和他们卧室之间的那条通道,恍然间变成了一条望不到底的黑暗长廊,父亲和徐阿姨两个人就站在这条长廊的尽头。我的心中又一阵空虚,和父亲单独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已经让我在潜意识里默许了这个家,可是徐阿姨的出现,又让我重新变回了一件物品,寄存在别人家里的物品。
于是我开始早出晚归,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买了早餐到教室里待着。晚自习过后,我就跑到学校周围的夜市上待着,买点吃的,一坐就是很久。我企图用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的方式,来避免和徐阿姨产生交集。
每当父亲催促我回家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充满排斥,免不了在电话里冲他喊一句:“你管得着吗?”甚至有的时候,我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就直接挂掉了他的电话。最终还是父亲妥协了,他说:“无论如何,十二点前一定要回来。”于是我便也做出了让步,每天傍晚先回家一趟,在家里待一小会儿然后再度离开。
那一阵子我打心底里怨恨父亲,他凭什么让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住在一起?
我习惯性地和徐阿姨保持距离,可是她却想方设法地拉近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她住进来的第一天,我们俩一见面,她就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作理会。
“徐青。”她微笑着告诉我她的全名,同时把手收了回去,随即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我心想她之所以会给我准备礼物,是因为我是她情人的儿子。然而她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讨好我,或者说讨好我也不过是她讨好父亲的一个手段。
“快谢谢阿姨啊。”父亲站在一边催促我。
我向父亲投去厌恶的眼神。可父亲并没有理会。
“我累了,”我将头转向徐阿姨,“您自便。”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尖酸刻薄,可是我的声音似乎并不是那么有底气。不知怎的,见到徐阿姨之后,我心中的恨意突然变得不像之前那么强烈。并不是因为我被她亲和的态度和送我的礼物收买了,而是每当我看到她娇小的身子和清秀的面孔时,就会感觉心中的怒火被熄灭了。紧接着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在我心里逆流直上。我不可能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和谐地同徐阿姨相处。是她夺走了母亲的一切,所以我曾下定决心强迫自己一定要对这个女人保持一辈子的恨意。
那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等着徐阿姨和父亲睡着,然后离开家去到夜色当中。我突然听到敲门声。如果是父亲的话,敲过两下门之后父亲就会直接把门打开。
是徐阿姨在敲门。我心中一阵怪诞,不明白徐阿姨要找我做什么。
“最近学校忙吗?”
徐阿姨来找我,我明白她一定是要和我说些什么,不会只是单单的寒暄。至于她要说的内容,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那些是我最不想提及的话题,所以我刻意冷漠地回应她,心中暗自祈祷她能赶紧离开。
“还行。”
徐阿姨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在我课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却被阻塞,我无法出声。
“这么说吧,我知道让你接受我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想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管是谁,一定都会对我这样的人恨之入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自认为完美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见我不做回应,她便接着说了起来:“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在大家的眼里是怎样的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说是种罪恶。我也能理解我这么做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了徐阿姨的陈述。
“好,我告诉你我想说什么。”徐阿姨的语气极为严肃,我用余光看向她,坐在椅子上的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冷峻的气息,“你爸爸跟我说了你是一个很成熟的孩子,所以你听着,接下来的这些话我是把你当成一个成人才跟你说的。”
我屏住了呼吸,尚且年轻的我好像被徐阿姨的气势压制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跟我说话。我感觉很不自在,并且意识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我之前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很多人都会这么想,也许就连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是为了你爸爸的钱才和他在一起。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其实我跟你爸爸在十几年以前就见过面。当我还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时候你爸爸在事业上的成就还远不及今天,但是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这个男人能够给人一种安全感。这个世界上花言巧语的男人多了去了,可隐藏在他们花言巧语背后的只有虚荣心和虚情假意。但是你爸爸不一样,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他是一个真的靠得住的男人。”
“所以你那个时候就爱上他了。”我讽刺地说。
“不是!”她摇了摇头,“在我心里你爸爸一直是个很踏实的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再到后来偶然地重逢,他一直都是。也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踏实,才让他有了今天的成就。”
“所以呢?”
“所以我想让你明白,我爱的并不是他的钱,我爱他是因为他给人的那种安全感。”
我心想,如果父亲真的是一个和人相处起来能给人安全感的人,那安全感还真是件很讽刺的事情。
“同样,你父亲在我的身上也找到了爱的感觉。我们是真的爱着彼此的。”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指望其他人能够理解我们,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你让我理解什么?”我几乎是在冲她嚷,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紧握着拳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混乱的大脑组织不好任何语言。
“我们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你可以不理解,我没法强求你,但我希望你至少不要记恨你的父亲。”
“我要睡了,你出去吧。”我躺在床上,把后背冲向她。
“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并不是你爸爸的意思。无论怎么说,我们今后还要在一起生活那么久,我们总要找个办法面对这个问题。”
“真不劳您费心,一上大学我就搬出去自己住。”
“其实我还挺高兴和你相处的,”她站起身,脸上露出了笑容。“从你身上能看到你爸的影子……我也不打算当你的后妈什么的,但是我这个年龄让你管我叫姐恐怕也不太合适,要不你以后就叫我徐阿姨吧。”
我佯装睡着,不搭理她。
“那就晚安吧,轩轩。”
听到她叫我的小名,我感觉浑身发麻。
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徐阿姨确实打动了我。以前的那份坚定突然之间变得无力了。我反倒迟疑起来,我真的要一直跟这个女人较劲吗?没有答案。我又开始厌恶自己,竟然因为这个女人的几句话,就打消了一直以来积攒的愤怒。
我躺在床上,窗帘没有拉上。我望着夜空,当天夜里的星光格外明亮,偶尔一阵云雾飘过,繁星在云雾之间忽隐忽现。
后来我跟徐阿姨之间的交流逐渐多了起来。和我最初的预想不一样的是,徐阿姨和电视剧里小三的角色截然不同。徐阿姨或许并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她很阳光,也很善良。
我一直尽力和她保持距离,可她却在我制造的距离之外尽可能地照料我。某天早上我发现厨房的灯亮着,徐阿姨正在厨房里给我和父亲准备早餐。那是我离开母亲之后第一次在家里吃早餐。不得不承认,徐阿姨做的早餐让我很满意。尽管徐阿姨的厨艺算不上多么精湛。不难看出她做饭的本领是现学现卖。可她却把每一道菜都做得精致而有新意。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习惯了在家里吃徐阿姨做的早餐。
我印象最深的是徐阿姨自创的“金枪鱼培根面包卷”。这道菜是徐阿姨在逛超市的时候得到的灵感。她将罐装金枪鱼泥塞进小面包里,然后再在小面包的外面缠上一圈烤好的培根。当徐阿姨把她的自创菜品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些许的惊喜,想必徐阿姨没少在这些日常琐事上下功夫。一口咬下去,牙齿突破了培根的酥脆后迎来金枪鱼泥的软糯,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美味了。
徐阿姨总是能做出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美味,很大一部分是她自己创造的做法,有的时候她也会拿出一本菜谱,照着菜谱上面的做。
我越来越享受在家里吃饭这件事,于是我每天都留在家里吃早饭。徐阿姨总是坐在我的旁边,跟我一起吃。
最开始我们的早餐吃得很沉默,唯一的交流也只是徐阿姨问我她做得好不好吃,我总是简简单单地应付她一句好吃。我匆匆把早餐吃完,然后立刻离开家去向学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餐桌上我和徐阿姨之间的话也一点点多了起来。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父亲也早早地起床,和我们一起吃早餐。父亲的加入,让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活跃了。父亲本就是个幽默风趣的人,在餐桌前的他喜欢给我们讲一些有趣的事。有些时候听了父亲讲的趣事,我也会忍不住发笑。
不知不觉间,我和早餐餐桌前的这两个人相处时已经没有了任何不自在,尽管我还是很少向他们提及关于我自己的事,可是在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也会一本正经地听着,时不时应声附和。
所以在那些平淡的日子里,我和徐阿姨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平常待在一起也觉得蛮自在的,当然除了我想起母亲的时刻。但是抛开母亲留下的阴影,通过餐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三个人也确实构成了一个还算融洽的“家庭”。“家庭”二字原本一直是我的忌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潜意识里也宽容了这两个字。
我一时兴起,拆开了徐阿姨送给我的见面礼。那份见面礼自从她交给我,就一直被放在书柜的下面。那天我和徐阿姨聊得比较愉快,聊到最后徐阿姨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给你的那份礼物你还没有打开呢吧?你要不打开看看,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于是我就将那份已经落满灰尘的礼物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精致而典雅的小盒子,上面赫然印着“Gucci”这几个字母。我心中一阵悸动,尽管我对这个牌子并不是很熟悉,但是之前听同学之间提起过,据说是个奢侈品牌。当看到这个尺寸的盒子,我就对盒子里的内容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一块手表。古铜色的表身搭配着红绿条的表带,看起来充满了古典气息。
“感觉怎么样?喜欢吗?”徐阿姨问我。
我装作深沉地问了一句:“挺贵的吧?”
“没多少钱。”徐阿姨摆了摆手。
“那谢谢了。”
“客气什么啊,你要是喜欢我每个月都给你买礼物!”徐阿姨豪气地说。
我把她的话当成了玩笑话,可是在之后的日子里确实收到了不少徐阿姨送的礼物。她曾经问过我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都喜欢什么,我漫不经心地给了她三个答案:“球鞋,潮牌,耳机。”没有想到这个回答却为徐阿姨之后疯狂地送礼埋下了伏笔。
那一阵子学校里的同学经常调侃我:“杨明轩,你这是买彩票中奖了还是老家的房子拆迁了啊?”
确实,我一向不大在意这些东西,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折扣店淘来的,可徐阿姨送我的这些礼物,都是正经从奢侈品店里原价买来的。
这些奢侈品的确给我带来了一时的愉快,可是愉快过后,心中更多的是不安。再怎么说,这些也是父亲的钱。我是亲眼见证了父亲从无到有的打拼过程的,自然知道为了赚钱父亲经历了多少艰辛,所以当然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挥霍。于是有一回我就去和徐阿姨聊这件事情,我本着不干涉她购物的原则,叫她不要再特意给我买礼物了。可是她的答复令我十分惊讶。听她讲述了掩藏在这背后的缘由时,我久久无法释怀。
“徐阿姨,以后你别老给我买东西了,给你自己和我爸买就得了。”
“这有啥的,偶尔给你买点,你不也挺喜欢的吗。”
“我本身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衣服鞋之类的,再说了这么贵也确实没必要。”
“轩轩还真够懂事的。”徐阿姨会心一笑,“但是这点钱真不算什么,你不用想着钱的事。”
“我爸挣钱也不容易,我是想给他省省。”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但是你说挣再多钱不花,留到最后不也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纸吗?”徐阿姨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
我未曾料想到那次交谈竟让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就是那天,我第一次听徐阿姨向我讲述她的过去。
徐阿姨原本结过婚。她结婚结得很早,22岁那年就和交往了很久的男朋友结婚了。她和她当时的老公在身边其他人的眼里就像是天生一对。从谈恋爱到结婚的那几年,尽管他们俩之间也像其他年轻情侣一样闹过不少次矛盾,可是谁也没起过要和对方分手的念头。
徐阿姨在给我讲述那个人的时候这么说:
“也许有一些人,一生下来就是为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人活着的。同样,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属于他一个。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进行无数次选择,只有那个人才是唯一的标准答案。”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确定了,我就是为了他活着的。他也一定和我一样确信,将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一定是我。所以我俩之间只有跌跌撞撞,没有分分合合。”
徐阿姨和他结婚后的生活也十分幸福。她老公原本是玩音乐的,可是音乐这条路向来不好走,于是他依靠着父母的关系进了一家国企工作。那个时候的徐阿姨在自己好朋友开的一家咖啡店里打工。
“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他不想这么活着,他想去其他的地方看看。”
于是年轻的两人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他们各自辞掉了工作,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旅行,徐阿姨说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从东京的街道到威尼斯的运河,从巴黎的铁塔到马尔代夫的海滩……徐阿姨说,世界上那么多的国家,可无论是对哪个国家的记忆,都是关于他的。
童话故事里最怕看到的字眼就是“好景不长”。可是偏偏太过梦幻的故事都难逃好景不长的宿命。命运真的是个铁面又无情的法官,也许就是因为两个人的境遇都太过顺利,所以命运最终敲响了它的审判之锤。
“喝了酒千万不能开车,千万不能。”徐阿姨的声音充满了凄凉。
在徐阿姨遥远的回忆里,她的老公一直是个长不大的男孩,追求刺激,向往自由。可是他不知道一旦刺激过了头,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的恶果。一切就发生在他和几个兄弟喝了酒之后,若无其事地开上车在城市的夜色里奔驰的那一晚。那天他驾驶的车像一道影子一样从公路上飞驰而过,这道影子驶进了黑暗,最终被黑夜吞噬。
醉意让他精神恍惚,再加上他的严重超速,当警察赶到的时候,车已经被撞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徐阿姨的老公从车里飞了出来,脸部已经血肉模糊,甚至身上多处关节都已经露出了骨头。他的四肢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胸部和后背扎满了玻璃的碎片。
从那以后徐阿姨的老公就真的自由了,自由地逃离了人间,自由地摆脱了躯壳的束缚。
徐阿姨说她觉得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噩梦,有那么几个瞬间,徐阿姨在潜意识里真的把这当成了一场梦。仿佛等到梦醒了,这些无厘头的剧情就会结束,然后一切都会回归原来的样子。她的老公每天早晨还像从前一样,亲吻她,和她告别,告诉她自己不会太晚回家。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和他的爱情已经走到了终章。
老公的去世让徐阿姨真切地领悟到了生命的脆弱不堪。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面临千难万险,竭尽心力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可是纵使我们为生命付出了如此之多,生命还是会在灾难来临的那一瞬间倏然陨落。原来对于这个庞大又冷酷的世界来说,我们的存在和蚂蚁没有任何不同,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弱不禁风。
“所以人这一生一死,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一趟,真的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什么。所以说活在当下,别总朝着未来看,也许命运并不像你想的那样青睐你。”
这是徐阿姨告诉我的,尽管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对是错,但是她的经历确实让我为之动容。
“所以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徐阿姨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纵使是我不谙世事的双眼也看到了那笑容背后藏着的巨大的悲哀。
徐阿姨和她的前夫结婚后的五年,一直都没有孩子。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徐阿姨就一直怀不上。然而他们也并没有觉得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用徐阿姨老公生前的话来说:“这种事情是要看缘分的。”于是他们两个就根本没有在这件事上放太大心思。徐阿姨说那时候想着反正他们还年轻,既然这样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享受一阵子两个人的时光。
“我倒也庆幸和他一直没孩子。”双眼落寞的徐阿姨说她很庆幸,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起初徐阿姨一直无法从她前夫的阴影里走出来。她说那段日子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家里。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究竟拥有什么,到底又该珍惜什么。徐阿姨在屋子里度过了整整一轮四季,看过了窗外的百花绽放,细柳如茵;也看过了黄叶纷飞和白雪漫天。可是她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总有一天眼前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绚烂着的会枯败,年轻着的会老去。
来年开春的时候,徐阿姨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当那些痛苦的回忆逐渐远去,徐阿姨的悲伤也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孤独感。
她开始重新将目光投向未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惶恐。尽管她的芳华已经所剩无多,可是她还不老,不出意外的话此生还剩下很长的岁月需要度过。
那是她第一次产生了再婚的想法,尽管那只是一瞬间闪过念头,可是她却深刻地感觉到这件事的必然和无奈。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孩子。徐阿姨是独生子女,她想要让自己家的血脉延续下去,即使她是个女性。她不想让自己的父母见不到孙辈的诞生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同时她也害怕在遥远的未来自己会孤独终老。
前夫的离世,让徐阿姨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她说她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改变,是因为她突然间意识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任性的。
“确实,从我遇见他,到他抛下我离开,甚至到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思念他,我一直坚定地相信贯穿我一生的只能是他的名字。可是他已经走出了时间,而我还留在时间里,我必须跟着时间走……所以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等他了。”徐阿姨的嘴角微微上扬,此时此刻,过去和未来都闪闪发光。
徐阿姨决定了要再婚,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徐阿姨就把曾经的自己和已故的前夫一起埋葬在时间的缝隙里了,等待着漫长的时光让她彻彻底底地将这两个人遗忘。
徐阿姨说她很感激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又一次给了她生活的希望,也给了她再一次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她说她已经摆脱了她的过去,现在她只想做一个好妻子,将来做个好妈妈,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徐阿姨确实为她的新家付出了很多。他将父亲照顾得很好,我想父亲应该也是真正感到幸福的。
一直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徐阿姨和我父亲结婚就是为了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可是听了徐阿姨的讲述,我却渐渐开始觉得徐阿姨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可饶恕。她也不过是个竭尽心力想要好好活着的凡人,她也曾经失去了一切,曾经在混沌和迷茫中无助地寻找方向。
时间一天一天平静地流逝。徐阿姨、父亲还有我,我们三个在各自的日常里行走。我依然不知道应该把他们两个人摆放在什么位置,也不确定这样一个家对于我来说究竟算什么。但是这些问题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相处确实达到了我最初不曾料想过的和谐。我甚至开始期待徐阿姨能快点怀上我父亲的孩子,那样我能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为此我特意把晚上出门的时间提前了,我不想干扰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每当我想到他们两个会因为我在家而顾虑重重,或是害怕让我察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偷笑。也许在父亲的意识里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依然停留在“情窦初开”的阶段,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其实时代已经变了,我们这代人的成熟比他们那代人要早得多。
有时我也会陷入自我矛盾的地步,那些时刻我耳边总会同时听到两种声音,一种声音不断提醒我,应该永远和这个家保持距离,父亲背叛了母亲,徐阿姨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幸福。所以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们。可是又总是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父亲和徐阿姨对我都很好,所以我也应该宽容体谅。我不知道这两种声音哪个才是来自我内心的声音,但是他们确实都从各自的角度说服了我,我很难承认这么长时间下来我对徐阿姨毫无感情可言,但同时又否定不了自己内心对她根深蒂固的怨恨。我曾反复聆听这两个声音,可是回到现实里我又觉得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思考的,在我和徐阿姨的相处里其实并无矛盾可言。也许生活本身没有那么多的矛盾,就是因为人总是患得患失,胡思乱想,这些矛盾才会出现。
在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下,时间一晃就是一年过去了。
情况发生一些改变,是在徐阿姨来到我们家一年零一个月的时候。
那天我和一个哥们儿约好了一起去吃韩国料理。那家韩国料理我特别喜欢,就在我们学校附近,所以我经常光临。可是那天我把餐厅的储值卡忘在了家里,因为我们家离学校并不远,所以我就直接回家来取了。
我们家的房门在一个月前换上了指纹密码锁,据说前一阵子我们小区接连发生了两起盗窃案,于是徐阿姨在和我父亲商量了以后就把我们家的门锁换掉了。这种指纹密码锁只要事先录好指纹,之后把指纹和设定好的密码一起按上去门就可以开了。我对换锁这件事感到满意,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之前的锁在转动钥匙时发出的嘎啦声响。
打开了门,我突然听到从屋中传来的微弱的吸鼻子的声音。这种声音不同于一般的呼吸声,短而急促,还伴随着低沉的呜咽。
是徐阿姨,徐阿姨在哭。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我的心中同一时间划过万千种思绪,有不解,有慌张,还有一丝不安。回过神来,我觉得此时不宜进屋,一定不能让徐阿姨发现我回来了,否则场面一定会很尴尬。于是我从屋里退了出去,然后轻声关上了门。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韩国烤肉的味道我一点都没尝出来,只是机械地夹起一块肉,塞到嘴里,胡乱嚼两下然后咽下去。因为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徐阿姨的事情。她究竟为什么会哭,是和我父亲吵架了?一定不是这样,徐阿姨不是一个脆弱到会因为夫妻之间的争吵哭出来的人。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我隐约感觉这件事情父亲他并不知道。
我的脑子一直被一种猜测缠绕着,那是一个很久以前就产生的猜测,莫不是我的这种猜测真的应验了?想到这里,我越发不安。
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要在外面多待会儿,叫他们先休息,不要等我。我坐在一家营业到很晚的咖啡店里,频繁地看手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但是一定要等他们睡着以后。因为我要做一件事,并且不能让他们两人察觉到。我非要得到答案不可,要不然我就要带着好奇和不安度过一整天,这对我来讲简直太痛苦了。
其实从徐阿姨告诉我她和她前夫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对徐阿姨没有生育能力这件事情的猜测也就诞生了。但是我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问题,所以很快也就将当时的想法抛之脑后。
可能徐阿姨本人也早就怀疑过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可是因为她的前夫已经去世了,她便不知不觉地将责任在潜意识里推给了前夫,把希望留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一次,一年的时间过去,徐阿姨仍然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最终不得不去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那天早上,我听到徐阿姨在电话里和她的朋友说自己要去医院一趟,挂断电话以后父亲若无其事地问她为什么要去医院,是不是病了。
徐阿姨说谎的能力真的很差,听到丈夫这么问,她便开始支支吾吾,最开始说是要去体检,可是话音刚落她像是意识到了这个托词的欠缺之处,于是故作淡定地补了一句:“就是去验个血。”
父亲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我这么想,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对自己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半夜,我回到家里,首先确认过父亲和徐阿姨都已经睡着。因为工作的缘故,父亲每天睡得都不会太晚,他基本上每天都在十二点以前入睡。
屋里传出父亲的鼾声,毫无疑问,他们已经睡了。于是我便开始行动。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脑子里寻找突破口,究竟哪里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了徐阿姨的手提包上。直觉告诉我徐阿姨并没有把那些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徐阿姨一直以来都有乱丢东西的习惯,经常会出现不知不觉间把某样东西顺手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一转眼就忘了的情况。上次徐阿姨把手机的SIM卡弄丢了,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之后还是没有收获,直到一周以后,我在浴室的储藏柜中找到了那张SIM卡。至于那张SIM卡为什么会出现在浴室的储藏柜里,徐阿姨已经浑然记不得了。
徐阿姨的手提包习惯性地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要是把手提包提进屋的话,很可能徐阿姨也会忘记自己把手提包放在了哪里,所以干脆就放在鞋柜上,出门的时候直接拎上就好了。
我轻轻地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将灯光对准鞋柜。果然!徐阿姨那只紫色的手提包正如往常那样安逸地待在鞋柜上。手提包上金属制的标志牌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光。
我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鞋柜前,拉开包的拉链,里面赫然摆放着一个牛皮纸口袋。将那个口袋打开,里面只有一张A4复印纸,剩下的都是收据一样的小纸条。
四周十分安静,安静到我能够听清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还是被我猜到了。那张纸上印的大多都是专业术语,我虽然看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是当我看到“生育能力”四个字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的猜测是准确的。
将那张纸放回牛皮纸袋,纸的两侧分别出现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坑,那是我按在纸面上的大拇指留下来的。我才注意到我的手心已经完全湿润了,额头前的一片头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一切就像我想象的那样,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感觉头皮发麻。
我的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忽远忽近,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眼前浮现出刚刚那张纸上被我留下的汗渍,我轻轻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父亲很快得知了这件事情,不过得知了这件事的父亲没有太大反应。听父亲的意思,他大概觉得既然生不了那就算了。
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已经有了我的情况下,也许父亲对生第二个孩子并没有多大渴望,又或许他觉得他和徐阿姨之间的感情根本就不需要孩子去维系……
想到这里时,我突然间明白了徐阿姨如此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的另外一个原因。对于父亲而言,生活中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不安全感”,可是对于徐阿姨来说并非如此。也许和父亲结婚时的冲动让她相信这个男人会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冲动之余,她是不是也会有怕同样的命运在自己身上重演的畏惧?
看着失落的徐阿姨,我才意识到或许徐阿姨每时每刻都活在不安全感中。也许她也像我一样找不到生活的平衡点,纵使我父亲是她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却依然要费尽心思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家。当初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嫁给我父亲,我始终不得而知,不过那些也都不重要了。徐阿姨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成为常态,但她是个聪明的人,这样的聪明让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不安。
经过几天的魂不守舍,徐阿姨终于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现实以后的徐阿姨开始花费更多的心思在自己的老公身上,徐阿姨把我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大概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徐阿姨忽然间和我父亲说她想找点事干。她说反正不用考虑照顾孩子的事情了,每天闲着也有些无聊,倒不如出去找点事干。父亲答应了徐阿姨。
于是之后的一年多里徐阿姨开过网店,那一阵子我们家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忙了一阵子之后,徐阿姨开始觉得无聊了,于是她又找了家咖啡店做咖啡,可是没过多久又觉得做咖啡没意思了,于是又重新做回了网店。
后来徐阿姨自己开了一家美容院。因为她的目的并不是赚钱,只是纯粹想给自己找个事情做,所以美容院的生意也并不景气,勉勉强强撑了两年也便关门大吉。绕了一圈之后,徐阿姨最终还是闲下来了。那时候的她已经年过四十,尽管穿衣和化妆依然用心讲究,可是我初见她时的那种年轻气息在她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徐阿姨后来的生活也就是打打高尔夫球,去朋友家坐坐,或者把朋友请到家里来坐坐。实在没事干的时候,徐阿姨就会去购物。购物对于她来说是最纯粹的消遣。徐阿姨曾跟我说她不喜欢网购,随便点几下鼠标,东西就寄到家来了,这根本不是购物的真谛。徐阿姨正是喜欢体会数钱或刷卡时的快感。
时间推移到我上了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的我就像曾经说过的那样从竹园的家里搬了出去。我搬进了宿舍里住。有一次回竹园的家,我看见许久未见的徐阿姨把她的原本的直发烫成了卷发。她比以前胖了许多,穿着红色的长裙,脚下踩着一双高跟鞋。徐阿姨的眼角已经能看到明显的皱纹,那是岁月的痕迹。那一刻我心中荡起万千思绪,对于徐阿姨这样的人来说,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起她曾经跟我说的那些话,她曾对我说她多么渴望得到幸福的生活。也许徐阿姨曾经拥有过幸福,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徐阿姨在生活中拼命地寻找那些遗失的幸福。尽管在我看来,她的幸福,不过是在以奢侈的方式消耗生命罢了。
“大家都说四十而无惑,我看还真是,以前还是年轻,总喜欢瞎琢磨,到了这个年龄我一下就明白了,简简单单的,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