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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抵达新家的那个晚上,我一头扎进了父亲给我准备的卧室。不得不说新家比旧家豪华很多,光说面积就比以前的家大了将近一倍,四室一厅两卫的房子,采用了欧式的装修风格,给我的第一印象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可是再怎么豪华也无济于事,它对我来说只是个住所,丝毫没有给我家的感觉。

锁上卧室的门以后,我听见父亲站在房间门外对我说了些什么。用被子蒙住头的我根本就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根本不想听清。可父亲的声音没有停下来,我不耐烦了,便探着头,朝着门的方向嚷了一句:“我已经休息了。”之后我就再没听到父亲的声音。

如果我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睡着该多好啊!睡着以后的世界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烦恼了,我不禁这样想。我真的累了,我用疲惫的双眼凝视着陌生的天花板,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我要出去走走,我不想待在那里。

我穿上长裤,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朝大门走去。客厅的灯没有关,新家具在华丽的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父亲还没有把新家的钥匙给我,所以我只好带上了他的钥匙。我拧开门锁,正要迈出屋门的时候,卧室里传出了父亲的鼾声。当时父亲一个人睡在偌大的主卧里,徐阿姨还没有住进来,不过徐阿姨的入住是迟早的事情。

我望着主卧虚掩着的门,默默叹了口气。

大街上空无一人。我对这附近不是很熟悉,因为在我小的时候这周围还都是平房。最近几年才拆迁,改造成了公寓。就在短短的几年里,成群的高楼拔地而起。等到居民楼建造得差不多,附近又盖起了大商场、酒店这些商务楼。这一带仿佛弹指之间从平民居住区变身成繁华的商圈,俨然一副暴发户的模样,只有高档的设施却少了生活的气息。

望着一栋栋摩天高楼,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住在这里的人们真的感到幸福吗?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曾经的家周围的夜景。离那里最近的地铁站,叫作“红桥”站。所以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习惯性地称曾经的家那一带叫作“红桥”。“红桥”的夜景,是我在无眠的漫漫长夜里最好的归宿。那些无处可去的夜里,我经常一个人,蹲在街边看风景,看街上形单影只的汽车。我时常能遇见人行道上手牵着手的情侣,或是喝得酩酊大醉,扶着树干呕吐的大叔。黑夜总是巧妙地遮挡住了我的脸,让他们留意不到我正注视着他们。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遐想,行走在黑夜中的他们都有着怎样的故事呢?他们有着怎样的幸福,又有着怎样的忧愁?也许听起来很无聊,但是对于一个无法入睡的人来说,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有一次我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饭店门口的石阶上自顾自地玩手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正在追逐着玩闹。我猜测坐在石阶上的男人便是那两个小孩的父亲。那两个小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一模一样的发型。

“你是光头强。”其中一个小孩指了指另外一个,“我是熊大。”他又指了指自己。

“那下局你做光头强!”光头强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身份,听他的口气,我猜测他大概是双胞胎兄弟中的哥哥。

“NO NO NO”,熊大摇了摇手指,“下局咱们玩灰太狼抓羊!”

“好!”光头强边说边迈开腿,跑了起来。熊大见光头强跑了,赶忙追了上去。

熊大和光头强边跑边笑,看着他们玩耍的场景,我发现我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尽管我早就已经过了对这种幼稚的游戏感兴趣的年龄。我真的十分羡慕小孩子们的想象力,光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追跑,他们就能玩上好长时间,笑上好长时间。我从小就不是很喜欢玩,那些小孩子们做的游戏,我完全提不起兴趣。就连他们讲的笑话我也不觉得好笑。这就造成了我一直以来的不合群,不合群就造成了孤独,孤独又使我更加排斥融入他们。我想起幼儿园时偷听到的老师对我的评价:“感觉轩轩是个特别成熟的孩子,他应该再开朗一点。不要总是别人都在一起玩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发呆。”的确,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发呆。

就在我沉浸于回忆的时候,“啪”的一个响声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了现实世界。

熊大和光头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看到熊大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惶恐,他脚边趴着的是光头强,光头强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撑着地面。大概过了五秒钟,光头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五官拧成一团,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让我错愕的一幕上演了。听到光头强的哭声,两个孩子的父亲竟然不为所动。他用手指向上划了一下手机屏幕,脸上的笑意丝毫没有收敛。他的无动于衷,似乎是在等待着哭声自然而然地停止,可是想让一个哭泣的孩子自行收住泪水,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那个父亲并没能如愿,于是在哭声持续了近半分钟之后,他不情愿地收起了手机。走到依旧趴着的光头强面前,他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拽了起来。

“小兔崽子!又欠收拾了吧!”两个孩子的父亲嘴里反复嘟囔着这一句。嘟囔一遍,就用它粗糙的手在光头强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下。虽然这是手和屁股之间的对抗,但只有五六岁大的光头强的屁股在他父亲的巴掌面前毫无优势可言。

看熊大的样子,应该是还没有缓过神来,他一直愣在原地。直到他父亲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

熊大急忙站起来,惊慌地跑掉了。

那个男人把跑到一边的熊大拉了回来,流畅地抽了他三个耳光。然后又把光头强拖到自己刚刚坐着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坐下来以后的他立即又挥手给了光头强一个大耳光。

父亲的一顿抽打,让两个孩子反而安静了,他们俩怯生生地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父亲,一言不发。隔着一段距离的我,仿佛能够听清光头强发出的抽泣声,他的声音短而急促。

此时周围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的反映要么是麻木不仁,要么是乐在其中。我忽然间意识到,可能他们都已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只有从来没经历过家庭暴力的我,才会对这样的场面讶异不已。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十分感谢我的父母,感谢他们没有在我年幼弱小的时候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我,同时更感谢他们根本就不是这样暴力的人。感谢之余,我不禁担忧起那个父亲,等到他老得没有力气,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以后,这两个孩子会怎样对待他?想必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要说“我曾经打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了吧。另外,那两个孩子将来又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我有时候会因“父母”二字而感受到命运的不公平。父母总是想方设法地把孩子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孩子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每个人都是不知不觉间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初至人间时的我们作为一个孩子,父母是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有些孩子比较幸运,父母有钱,孩子便能过上丰衣足食,甚至铺张奢侈的日子;父母有名声,那他们一生下来就活在善意的光环之下。但倘若父母有缺陷,又或是在这个世界上曾经闯下了什么祸,那么他们可怜的孩子便要承担他们的缺陷,背负起替他们还债的责任。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因为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话:“投胎也是一门技术活。”

也许我就注定要替父亲承担他性格中的缺陷。他是个做事情不会考虑其他人感受,多情却又无情的人。而我作为他的儿子,就要承担他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纵使一切的错误都不是因我而起。

新家紧挨着竹园桥,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习惯性地把这里称为“竹园桥”。上了大学以后,我搬进学校的宿舍里,便开始用“竹园桥”称呼新家,用“红桥”称呼曾经和母亲一起住时的家。

竹园桥周边夜里要比红桥热闹,可能是因为附近开了很多酒吧和宾馆的缘故,到了夜里两三点钟大街上也随处可见人影。可是黎明到来以前的那段时间,街上也会变得空无一人。直到破晓,晨练的人出来跑步溜达,彼时我们的城市重新获得了光亮和喧闹,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感觉有些饿了,正好旁边有一家便利店。我朝着便利店走去,在黑暗的环境里,便利店里的白炽灯格外刺眼。我眯起眼睛,思忖着自己想吃些什么。考虑了几种便利店里能买到的食物,却都提不起我的胃口。进了便利店的门,日式关东煮的香气飘进我鼻子里。虽然我很饿,可是闻到这种气味却让我感觉一阵反胃。

我看到便利店里的啤酒正在做促销。我心中有种想法,那就是“借酒消愁”,酒精或许能让我暂时淡忘现实生活中的痛苦。我买了两瓶啤酒,顺便捎上一包分享装的薯片。回到漆黑的夜色中,我坐在人行道的石阶上。准备开始我的“消愁仪式”。

我平常很少喝酒,不是因为我酒量不行,而是因为酒精会带给我比常人大得多的痛苦。偶尔同学们在一起聚会,我也多多少少会喝上一点,毕竟中学生之间的酒局只是个形式,并不像成人之间那样讲究规矩和形式。我曾经有一次喝醉过。我感觉自己没有醉,意识还很清醒,可是已经没办法在地面上走出一条直线。对于一般人来说,喝醉了躺下睡一觉就好了,酒精会在睡眠中悄无声息地代谢。可是我只能慢慢地在醉意和胃肠反应中挣扎。那次喝醉的经历让我永生难忘,我一个小时内吐了四次。我很想四处走走,可完全不敢这么做,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次呕吐会发生在什么时候。混杂着食糜和酒精的胃液总是毫无预兆地蹿上来,那种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突然就有东西从胃里冒上来的感觉,简直苦不堪言。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吃了大半包薯片,我开始喝啤酒。我有些想念那种用嘴对着啤酒瓶一饮而尽的感觉。我将嘴唇凑近瓶口,仰起头将酒瓶翻转,一边不停地下咽一边留意着酒瓶中的液面。我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极限,可是瓶中的酒才下去了一半。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剩下的酒是被我一口一口喝完了的。

喝完了两瓶啤酒,我的脸颊开始发热,头开始发胀,每次呼气都能感受到鼻腔里凝聚的麦芽的香气。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我便站起身子。长时间坐着让我感到腿有点麻,活动了几下之后,我开始又一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

我在醉意的恍惚之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抬起头,看到前方有一块发光的标牌,上面写着“地铁竹园桥站”。

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听说“竹园桥站”是刚刚建成的地铁站,地铁站旁边是曾经的“竹林公园”。我小的时候爸妈带我来竹林公园玩过几次,我记得里面种了一大片郁金香,我特别喜欢在郁金香盛开的时候钻进花丛里玩。除此之外,公园里还有一大片游乐场。蹦床,气枪打气球,打地鼠,开电瓶车……这些都是我每次来竹林公园必玩的保留项目。那时候竹林公园是全市最有名的公园之一,同时也是这几个最有名的公园里最大的那个。后来因为要在这里修地铁站,公园就被拆了。地铁站修成以后,公园剩下的部分做过建材市场,也做过菜市场,到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只是这些我都没太关注,我甚至是在地铁站修成以后才知道竹林公园没了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很久没去过这里,因为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对打地鼠、开电瓶车这些游乐项目感兴趣的年龄。

公园荒废的部分简直就像是一座鬼城——斑驳破旧的联排二层楼,大门紧锁的废弃商铺。像这样的场景不用来拍恐怖片简直是可惜了。

要是放在平时,意识清醒的我肯定不会往里踏进半步。也许是那天喝了酒的缘故,恐惧越强,好奇心也越强,最终好奇心在醉意的扶持下战胜了恐惧,我抱着探险的心态走了进去。

那天走进公园的决定,让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本来是她的秘密,我决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可是后来这个秘密又变成了我的秘密,于是我又开始为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女孩儿递给我一灌果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看起来比那时候的我大,但是也不会大很多。她差不多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她有一双大眼睛,可鼻子和嘴巴却娇小玲珑。这个女孩算不上很漂亮,“可爱”应该算是比较贴切的形容。

“我绕着公园走,看到有片小树林,就走进去了。我沿着小树林里的土路一直走,之后就看到了这座房子。”说完,我接着补上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是够无聊的了。”她说。

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借着手机自带的照明灯的光,行走在漆黑的树林里。黑暗仿佛是另一种“光”,光能将黑暗打破,而黑暗也能把光吞噬掉,在如此浩瀚的黑暗的笼罩下,手机的照明效果显得微不足道。行走了有大概五分钟,我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光亮。有光芒就说明有人在那,这么晚了那些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暗自思忖。我想起了恐怖电影中的一些桥段,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遐想让我一时间毛骨悚然,我的大脑中尚且清醒的那部分无数次提醒我,原路返回吧。可是我的双腿却不听我的使唤,好奇心怂恿着它们: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紧接着我发现了这幢房子,这是一座二层楼的“别墅”。我不确定我对别墅的定义是不是准确,所以也不确定称这座房子为别墅是否合适——在我的概念里别墅应该都离不开“奢华”二字,可是眼前这座两层楼的房子却跟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比起别墅,倒更像是两个摞在一起的平房。尽管如此,但还是很容易看出来这座房子是精心设计出的作品,在黑夜里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美感”。想必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个懂生活情调的人吧,当时的我站在门口这样想。

“你喝酒了吧?”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啊……没……喝了一点点。”晚风吹得我酒意已经消散了大半,可是看到她的表情,我感觉脸又烧了起来。被一个女生嫌弃让我感觉很尴尬。

“搞不懂酒有什么好喝的……”说罢她拿起自己面前的葡萄汁喝了一大口,“还是果汁的味道好。”她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啊,没有……”我一时语塞,也拿起果汁喝了一口,试图缓解内心中的尴尬。咽下果汁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我瞪大了眼睛问。

她眨着她那双大眼睛,似乎是没有理解我为什么这么问,“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

她的反问让我措手不及,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回答。我环顾四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老旧却干净的家具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给人一种安全又温馨的感觉。

我指了指窗外,冲她说道:“这里……未免有点太偏僻了吧?”

“偏僻吗?我不觉得啊。况且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大概有……”她望向天花板,默默计算着,“反正从我出生就一直住在这里。”

“哦……是吗……好吧。”

我感觉自己仍然一头雾水,或者说我感觉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尽管我根本就没体会过做梦的感觉。我始终觉得这一晚上遇见的事都充满了虚幻的意味。

“你是个结巴吗?”

“不是!”我脱口而出。我的声音很大,我想告诉她我之所以说话吞吞吐吐是因为羞涩,但是我并没能说出口。

“你小点声,他们都睡了!”她将食指竖在嘴唇中间。

“他们?”

“二层是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们全都住在二层。”

“那你一个人住一层?”

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根本没有意义的问题,所以不等她回答,我又追问道:“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你不是也没睡吗?”她平静地反问。

“我?”我不想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解释得那么详细,倘若我告诉她事实,她十有八九会把我当成神经病。

“是我先问你的好吗,你至少要先回答一下吧。”

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白天睡觉晚上醒着。”

我张大了嘴巴。她的回答使我诧异不已。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常情况下应该都还在上学,可是她竟说她习惯“夜行”。

我对眼前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好奇心驱使着我刨根问底,可是我却组织不好语言。

“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为什么不睡觉,一个人跑出来还喝了那么多酒。”没等我想好怎么追问,她先开口反问了我。

这一次我不假思索地把我不会睡觉这件事告诉了她。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以后,我很惊讶自己竟然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一个刚认识十五分钟的女孩。我一直都不喜欢跟别人讲述关于自己的事情。但是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我就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仿佛可以放心地把藏在心里的所有事情都说给她听。

“不会睡觉?”她做思考状,“那真是件蛮痛苦的事。那样的话你拥有的时间要比别人长很多啊。”

难以置信她竟然对我所说的内容全盘接受。以前我从没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理解我所说的“不会睡觉”,他们总会自以为是地说一句:“是失眠吧。”当然,我所说的“这些人”,只是那些给我看病的医生,我是不会对任何其他人提起这件事的。

看到她依然在琢磨,我不想让她把太多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于是我绕开了话题。

“那你平时怎么上学啊?”

“我不上学啊。”

“为什么不上学?”我脱口而出,头脑里更加一头雾水。

“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啊?”她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几乎所有人都上学,所以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就必须要上学,但其实上学不过只是种常态罢了。我讨厌常态,所以我活在常态之外。”

听到她这么说,我对她的兴趣更加浓烈了。也许我不应该叫她女孩,“活在常态之外”的她应该被称作“仙女”。

“真好”我不由得感叹,“我也想活在常态之外。”

我把双手放在后脑勺上,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我忽然听到她开口说:“唉,其实我也没办法,和你一样,我也有一点‘特殊’。”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所有的脑细胞都兴奋了起来。

“我对阳光过敏。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白天睡觉,晚上醒着。”

“你这个比我严重多了啊,至少我平常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笑逐颜开。

“也还好吧,一生下来我就这个样子,也早习惯了。”

“那你待在屋子里的时候都干什么啊?”

“看书,画画……我的一天实际上非常短暂,太阳完全落山我才醒来,日出以前我就要入睡。”

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我们互相向对方讲述了许多各自的事情。她告诉我他们一家一共五个人,除了爸妈之外,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在上初中,妹妹还在上幼儿园。她的家人们都是正常人,像正常人一样正常地活着。平常她和家里其他人的生活,基本上是分开的,其他人像万千普通家庭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独自一人活在“常态之外”。可是她并不会因此而感觉到生活很无聊。她告诉我,读书,画画,累了的时候看会儿电视,靠在沙发上喝一杯浓缩咖啡,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十分幸福。

“也许你觉得你不能也不情愿像我这样活着,可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活得很开心。”她说。

她很少会去户外,准确地说是几乎就没去过几次。至于原因,她说她不喜欢户外,更何况大晚上也没有地方可去。而且万一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回来就大事不妙了。借着这个话题,我开始向她讲述我和城市夜晚的故事,向她讲述关于红桥的点点滴滴。在我讲述的时候,她的那双大眼睛一直对着我,好像对我的讲述饶有兴致。讲红桥的故事,难免会让我再一次想起母亲,尽管我才离开她几个小时,可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模样让我感觉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于是我就把我刚刚过去的一天当中的经历全部告诉了她,我同样向她讲述了我的母亲,告诉她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人,也讲述了父亲是如何抛下母亲,把另一个女人领回家。

她听了我的讲述,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

“所以你喝了那么多酒。”

“借酒消愁咯。”我故作轻松。

“酒精无法使你忘记烦恼,酒杯里的世界再美好,醒了之后摆在你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充满忧愁的世界。”

“这我当然知道。”

“你恨你爸爸,对吧?”

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肯定,可是她接下来对我说的话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你对你爸爸的恨意,大概只来自你的妈妈吧。”

“什么意思啊?”我不解,“什么叫对我父亲的恨意只来自我母亲?”

“我是说你恨的只是他让你妈妈陷入了这种可怜的境地,然而你心里明白,像你爸爸那样的人,心一旦离开了就不可能再回来。”

“什么意思?”我一字一顿地问她。然而我的内心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婚姻和爱情根本就是两件事情。人们总是想着找到了爱情就顺理成章地应该结婚。可实际上并不然。虽然我并不认同什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我觉得那就像是一道枷锁,将两个选择了结婚的人的余生紧锁在一起,成为彼此永远的羁绊。”她停顿了一下,“有多少夫妻走着走着就丢掉了当初的激情,最后维持着他们一直走下去的只剩下了责任和习惯。”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腔里燃烧。的确,一直以来真正让我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的行为把母亲逼入了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而并非他爱上别的女人这件事本身。但是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下去,我已经深陷于往事之中不能自拔。

“人们总喜欢追逐一种常态,寻找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总希望把一天的幸福作为一生的模板,爱上一个人就希望爱一辈子。”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可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常态,或者说变化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知道……但是……”

“但是天亮了。”她打断了我说的话。

我扭过头去看向窗外,窗外依然一片漆黑。

“这扇窗户只能从里面看见外面,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因为光没办法从外面透进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天亮了的?”

“我能感受到啊!”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思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

“我要去睡了,你最好在我爸妈醒来之前离开。”

说完她就转身走向了卧室,我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犹豫了片刻后,我开口叫住她:

“之后我……”我停顿了一下。她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就像已经知道了我想说什么一样。

“还能不能再来找你?”

“记得一定要在晚上十一点以后来。”她的嘴角依然上扬着,转过头走进了卧室。

走出那座房子,我发现果真如她所说的一样,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一边走一边反复思考着她说的话。她的话就像是一只触手触碰到了我回忆中最敏感的一条线索。也许母亲早就发现了父亲出轨的痕迹,可是她也像我一样以为只要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迟早有一天父亲会回头,他还会像曾经一样爱她,就好像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她错了,她被曾经那些幸福的回忆骗了。那些回忆只够让她在无论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都毅然决然地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却不够让父亲在移情别恋的时候毅然选择自己的妻子。这样“常态”的心理最终一步一步将母亲推向深渊。

想完了这些,我感到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出了公园,回到了大街上。

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五点半了,可街上的车很少,马路旁只能看到一个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此时此刻的这座城市是那么宁静,宁静得扫帚和树叶间摩擦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响。

我疲倦地坐在石阶上,脑子里浮现出了她的模样。她究竟是谁?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白天睡觉晚上醒着,对阳光过敏……她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充满了神秘的气息。神秘的她甚至连名字都不想告诉我。

“对了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你也没告诉你的名字啊。”她一贯地反驳我。

“你咋又开始和我打岔了?”我表现出不满,可是我觉得她并不会因为我表现出不满而让步,我便只好妥协,“杨明轩,杨树的杨,明天的明,车字旁的轩。”

“那我也叫杨明轩好了。”

她的回答让我又生气又想笑。

“这名字是谁想叫就能叫的吗?”

“叫什么很重要吗?一个人的名字不过是给其他人看的标签,就像商店里商品的条形码一样,要是连我们自己也活在名字的禁锢之下,那不是就太可悲了吗。”

“你也太能打岔了吧。”我摇头苦笑。

真是个成熟的女孩啊,仿佛已经看破了“常态”。我要是也能像她一样将一切置之度外该有多好。就像一道影子一样,潇洒自由地活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纵使别人从我身上踏过去我也不会感觉到疼。

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我的心头,这个女孩仿佛让我看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是个我内心向往的世界。我决定要再去找她,只要等到十一点以后,我心里想着。

我看到黑夜已经散去,可是街边的路灯依然亮着,像是佝偻着腰的老人一样等待着天亮。这座城市睡眼蒙眬,远方的天空溢出一小片炽烈的红色。

我感到有些疲倦,脑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停止了转动。看着街上越来越多的行人,我感到精神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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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巨擘,一位“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学生汪曾祺也以独具特色的作品,在当代作家中享有盛名,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汪曾祺自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关注沈从文及其作品,1939年他选择考入西南联大,与沈从文在联大任教有很重要的关系。沈在创作、生活上对汪处处关照,两人的师生情谊维持了近半个世纪。汪曾祺的散文总有一种温和,不矫情不做作,质朴浅淡,却含蕴悠长,耐人寻味。老师沈从文曾评价学生汪曾祺:“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都还认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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