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翩翩终于醒了过来。
立刻投入眼帘的,是慕容乾那张焦急的脸庞,见柳翩翩醒了,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喜极而泣:“翩翩……翩翩……”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停地摩挲。
柳翩翩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细微地说:“……水……”
“水,水,来人,快点端水来!”慕容乾厉声喝道。
宫女急忙捧来水,柳翩翩啜饮了几口,停住,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娘呢?宇文伯伯呢?”
慕容乾神色变得灰暗。
他怎么能够告诉她,他们闯进去时,陵墓里只剩下柳翩翩还存有微弱的呼吸。父王和柳妈妈,早已相拥而亡。
瞧见慕容乾的神色,柳翩翩顿时明白了一切,眼泪滚滚而下。他们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才双双自裁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慕容乾急忙按着那儿,声音柔软地说:“孩子很好,孩子没事。”
柳翩翩握紧慕容乾的手,现在,他们只剩下彼此了,不管有多么艰难,他们也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相信,自己的亲人们一定会在天上注视着自己,他们用他们的死成全了他们的美满。
此刻,在七王爷府里,宇文跋正在收拾行装。
他来到东魏,一是送柳翩翩安全回来,二是本想迎接父王回西楚。如今父王却已经过世。
他与同父异母的兄长慕容乾商议,将父王和晚娘合葬在一起,埋葬在东魏皇陵里。
他们也订下盟约,东魏、西楚自此和平相处。
虽然在人前他们不能以兄弟相称,慕容乾也不能恢复宇文的姓氏,然而在心里,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永远不会改变。
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交付给自己的亲兄弟,他也走得安心。
忽然,他觉得喉头发甜,咳嗽起来。
掌心里却蓦然咳出一团黑血。
他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坞此刻恰好推开门,她原本是欢喜的,宇文跋终于决定回西楚了,柳翩翩也嫁人了,自己也许有更多机会可以嫁给宇文跋了。
听到宇文跋咳嗽声,她急忙奔了过来,她从来不曾体贴过一个人,只有宇文跋,才让她心心念念地牵挂。
“你怎么了,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她关切地问。
宇文跋急忙将手掌缩回来:“我没事。”
但他的小动作如何逃脱得了心细如发的阿坞的关注,她任性地扯过他的手掌,一瞧,顿时呆住了……
这是……这是……
她抬起头来,惊诧地说:“你中了菊花巫毒。”
“菊花巫毒?”宇文跋从来不曾听过江湖中有这种巫毒。
阿坞说:“我识得这毒,这是四川唐门毒,十分毒辣,将毒藏于干了的菊花中,随风飘送,嗅之,三日内必然像凋谢的菊花花瓣一样,皮肤溃烂而亡,此毒很歹毒,我有认识的人就曾中过此毒而死。”一想到那惨状,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宇文跋蓦然想起了那夜去皇陵时,他和慕容乾同时嗅到了一缕诡异的菊花香,在封闭的皇陵内也闻到了菊花香。还有宇文松临死前那番诡异的遗言:“……你们没有嗅到菊花香吗?为什么不喝我请你们喝的菊花酒……”
看来,解药藏于菊花酒里了。
他苦笑起来,难道自己真的要横死在异乡?
蓦地,他想了起来,若自己中毒了,那柳翩翩和慕容乾肯定也已中毒。
他焦急万分:“阿坞,你既然知道此毒,可知有何解药?柳翩翩和慕容乾也一定身中此毒,我必须速速进宫将此事告知给他们。”
阿坞悲戚地摇头:“解药我没有……你只剩下三天的性命,你还管他人干什么?”
宇文跋不答话,朝外奔去,阿坞拿起桌上一个酒壶,用力砸向宇文跋。全然没有防备的宇文跋顿时晕倒在地。
阿坞跪在他面前,流下一汪清泉般的眼泪:“皇上,你只有最后三天生命了,就让阿坞自私一次,陪你三日,占据你的三日,将这最后的三日印记留刻在脑海里。”
同一时刻,柳翩翩喝完水,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一汪黑色的血。
慕容乾大惊,急忙唤来太医。
结果太医将他悄然拉到一旁,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中毒了……”
慕容乾顿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你若敢胡说半个字,朕立马要了你脑袋。”
“皇上,皇后娘娘中了菊花巫毒,这是四川唐门之毒,诡异无比,若没有解药,三日内必死无疑啊!”
太医瑟瑟发抖,却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混账东西,那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找解药,朕就不信没有解药……”
太医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皇上恕罪,确实没有解药,这里离四川千里迢迢,寻来解药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慕容乾双眼发黑,站立不稳,急忙扶住墙。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历尽生死好容易才可以长相厮守,为什么又中了菊花巫毒。”
怎么会中了这种毒的?
他想了一想,顿时明白了,闯入陵墓时他嗅到了菊花香……
那自己……
难道自己也中了毒吗?
他感觉喉头发甜,急忙挥手让太医退下。待太医离去,他猛然咳嗽,咳出一口浓黑的血……
自己竟然也中毒了?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庆幸,自己也只有三天时间的寿命。但万幸的是,他将陪柳翩翩一起赴死。
生不能同生,死亦同穴。
可若有一个存活的机会,他必然毫不犹豫将生之机会留给柳翩翩。
(2)
宇文跋终于醒了过来。
他感觉全身无力。
自己这是在哪里?
他打量四周,很快辨认出自己在马车里,他甚至可以听见窗下嗖嗖掠过的风声。
他想爬起来,身体却软软的,一丝力气也没有。
对了,自己中毒了。
原来中了菊花毒,首先是肌肉乏力,精神变得萎靡。
一丝薄薄的光线从窗外掠入,天色已然大亮了。
他呼喊起来:“是谁,是谁在驾马车?”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马车停了下来。
旋即阿坞挑开帘布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清水和一个馒头。
她的双眼红肿,显然已经哭过好几回了。
她将清水和馒头递给他,宇文跋苦笑着推开:“都是要死的人了,还吃什么东西。”
“还有两天时间,皇上,让我陪在你身边好吗?”阿坞低低啜泣起来。
端详着她,宇文跋不禁苦笑:“我对不起你姐姐,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你,如今我却很快要去了,你可怎么办?”
阿坞凄凉地说:“你自己都快死了,还惦记着我。你既然待我怎么好,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即使我比不上柳翩翩,可是她现在已经嫁给他人,你为何还是不肯娶我呢?”
只过去一天,宇文跋原本俊美的脸庞已经消瘦了,那是肌肉开始萎靡了。
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宇文跋的性命吗?
宇文跋说:“阿坞,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都是将死之人,再娶你,岂不是害了你?谢谢你对我的一番情意,今生我们无缘,来生再见吧!”
阿坞摇着头:“我不要来生,我只要今生。”
看着身边那么多人死去,她早已不再相信人有来生。
她冲动地说:“宇文跋,求你,娶我吧,若你不娶我,我就陪你一起死,我说到做到。”
宇文跋一怔:“你疯了吗?嫁给我你很快就要守寡。”
“我宁可守寡也要嫁给你,即使你不娶我,这辈子我也不会嫁给任何男子。”阿坞斩钉截铁地说。
宇文跋十分无奈。
他的内心充满歉疚,因为他撒手而去将无法再照顾阿坞。
但他怎么忍心在生命的最后娶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那不是祸害她一生吗?
他缓缓摇头拒绝:“阿坞,你的情意我明了,以前也许我对你有误解,然而在生命最后一刻你让我看清楚了你也有一颗温柔的心。只是我不得不辜负你一腔情意,因为你的年华还长,以后,你必然还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来爱你。答应我,忘记我,好好过下去。”
阿坞不说话,硬将他搀扶起来,让他步下了马车。
阳光那么耀眼,宇文跋一看,这处地方好熟悉,原来他们又来到了黑木崖。
黑木崖另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此刻自己的生命也仿佛走到了深渊的边缘,只是自己最大的遗憾,是不能死在自己的故土上。
白云悠悠,漂浮过蓝天,自己的生命即将像凋谢的菊花飘零。还有那么多的大业没有完成,甚至没有子嗣,西楚以后会不会陷入混乱局面?
回头听见阿坞清脆的声音:“布置好了!”
他惊讶地回头,只见她已经在地上插了两根蜡烛,将清水和馒头摆上。
她强行扶着他跪下来。
他讶然问:“你干什么?”
“拜堂成亲!”
“你疯了吗?”宇文跋想要推开她,双手却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我要嫁给你,宇文跋,你就是我要等的人。嫁给你,我今生无憾,求你成全我好吗?”她仰起脸凝视着他,眼眸里泪花闪闪。
“可是……”
“不要再说可是了,我认识的宇文跋,虽然他从来不多看我一眼,不会对我软语温存,不会费心讨我欢喜,他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别的女孩子,但他是顶天立地的堂堂汉子,他无畏,他坚决,他冷酷,这样的你,纵然让我爱到天荒地老,我也是心甘情愿绝不后悔的。”
这句话,深深地,缓慢地,拨动了宇文跋那颗他原本以为已经坚硬无比的心。
一直以来,他的眼里只有柳翩翩,忽略了身边所有女子。而原来,竟然会有女子在自己生命最后依然默默陪伴,至死不悔。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个女子这么火热纯洁的爱呢?
他不再抗拒,不再挣扎,听话地随她跪拜天地,像尘世里寻常夫妇那样拜堂成亲。
末了,他缓缓地拿出自己珍爱的那管绿玉箫说:“这是我父王留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将它作为定情之物赠给你,阿坞,答应我,即使我走了,你也要活下去,寂寞时就吹奏这绿玉箫,我会化成风,化成雨,化成蝴蝶,陪伴萦绕在你身边。”
为什么人总要在离去时,才会懂得珍惜?
阿坞接过那管绿玉箫,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亮晶晶的眸子凝视着宇文跋,内心做了一个坚强的决定。
柳翩翩和慕容乾漫步在御花园里。
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如此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奇怪的是,慕容乾的脸色也不好,有些发黑。
他们坐在凉凉的草地上。
此刻星光漫天,暖风融融,岁月静好。
真心希望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不要再生波澜。
“慕容乾,你今日不要处理国事了吗?”柳翩翩诧异地问。
慕容乾苦笑着说:“不用了,以后也不用了。”
“为什么,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翩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伸手将她搂入自己的怀抱,她遇见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慕容乾,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放心,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害怕!”
慕容乾下定了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快要死了,你跟我都中了菊花巫毒,也许还有宇文跋,是宇文松在皇陵里下的毒。这种巫毒只能让人最多再活三日,三日内我们必然像冬天的菊花一样凋残。”
“什么?我们会死?”
慕容乾点点头。
没有想到柳翩翩却灿然一笑:“真是好笑啊!兜兜转转一圈,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最终却还是难逃一死,这真的是我们的命运吗?”
慕容乾爱抚地抚摸她的发丝:“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来生,我们约定一定要再做夫妻,好不好?”
“好!能和你一起死,我不害怕。”
她将头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真的,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和他不分离,哪怕是下地狱,也一往无前毫无畏惧。
蓦然的,她想了起来。
她惊喜地说:“不,慕容乾,你不用死,真的,你可以不用死了。”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颗金丹。
“小时候我遇见一位神尼,她说我命中会与三颗金丹有缘分,我已经给了你一颗,给了宇文跋一颗,这里还有最后一颗,这一颗你吃了吧,你吃了就会没事了,一定可以解毒。”
慕容乾一愣,盯着那枚小小的金丹。
眼里闪烁出一簇火苗!
那是生的希望的火苗。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金丹,说:“那我们一人一半?”
“不行,那样两个人都无法解毒,还浪费了一颗金丹。慕容乾,你是皇帝,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我死不足惜,你却不能死,你要长命百岁。”
慕容乾眼里的火苗暗淡了下去。
生命之火依然奄奄一息。
“翩翩,你刚才不是说,和我一起死,即使是下地狱也不害怕吗?我们是夫妻,就一起死吧,没准还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化蝶呢!”
柳翩翩想了想,说:“你以前不是为了做皇帝两次抛弃了我吗?我还以为你更想留下来呢……”
“别再说了,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对你的那些背叛。我不是想做皇帝,我是被逼的。和你在一起,这世间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他握紧金丹:“翩翩,这颗金丹我们谁也不要,将它扔掉,我们一起死,来生再做夫妻。”
柳翩翩凝望着慕容乾,信赖地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慕容乾一扬手,将金丹远远抛了出去。
他更紧地搂住了柳翩翩,吻着她清香的发丝,眼泪轻轻坠落下来。
尘世间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爱。
下辈子,我会化成风,亲吻你的发丝。
我会化成树,矗立在你行走过的路口,随风而舞。
我会化成你唇角的一抹微笑,在你每一个沉睡的夜晚与你厮守。
(3)
宇文跋沉沉地睡去了。
阿坞静静地守护着他。
他是自己的夫君了!在生命最后一刻,她终于得到了他。不管他是否真心爱自己,此刻他在自己身边安睡。
她俯下头,亲吻着他的脸颊。
他一定很疼痛,睡着了也皱着双眉,自己从来不后悔爱上他。虽然心里已经满是伤痕。
宇文跋,你要活下去,你要记得我。
她轻轻抽出短刀,眼泪流星一样坠落。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搭救自己所爱,那就是与他换血。
用自己干净的鲜血换取他身上的毒血。
她已经在他吃的馒头里下了迷药,这个夜晚,他不会再醒来。
她举起他的手,拿刀割破,黑色的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她急忙将自己已经划破的掌心贴了上去,闭上眼。
她是他的女人了,因为身上将流淌他的鲜血,而他的身上也留下了自己的印痕。
他不会忘记自己,哪怕他以后有了别的更多更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深深吸口气,灿烂地笑着,为自己爱的人赴死,是件快乐的事。
不是吗?
翌日,阳光刺痛了眼眸。
宇文跋醒了过来。
感觉到掌心剧烈地疼痛。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痛?还以为痛感已经麻木了呢?
今天是第二天了吧,随时会死,会死在黑木崖上吗?
蓦地,他瞪大了眼,他发觉自己可以站起来行走了。
好像还感觉十分轻松。
他瞧见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他呼喊着:“阿坞,阿坞……”
回答他的只有冷冷的风声。
他愣住了,他瞧见地上写了一行字:宇文跋,我跟你换血了,你可以继续活下去。有了别的女人也不要忘记我,还有,绿玉箫还给你,每一次吹奏时我一定化蝶化风化雨萦绕你——阿坞。
换血?
阿坞跟自己换血了?
用她健康的血液换取了自己浑身的毒血?
这个傻丫头,她不是最害怕死的吗?为什么却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人的?
她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他狂喊起来,在黑木崖顶峰奔跑,蓦然,他瞧见黑木崖下伸出的一片树枝,悬挂着一段洁白的碎片,那是阿坞身上穿的衣衫的碎片……
他颓然坐倒在地,痛不欲生,阿坞,阿坞,你怎么这么傻……
他仿佛看见,一轮皎月之下,一个女孩,迎风而立,矗立在悬崖之巅。她张开双臂,闭上双眼,风将她的衣衫吹得哗啦啦作响,她嘴角流露凄然的微笑,跃身而下,像一片凋落的秋叶一样投入到深不见底的幽暗中……
她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了对他的爱。
像海洋一样深沉热烈的爱。
而他直到这一刻才如此明了。
(4)
慕容乾看着熟睡的柳翩翩,轻轻在她嫣红的嘴唇上亲吻。
他低低地说:“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桌上,还有半壶茶,临睡前他让她喝下。
那枚金丹,融入茶水里,此刻已经流入她的咽喉深处。
将生的最后一个机会,毫无犹豫让给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她,还有孩儿,是自己生命的另外一种延续。
天色隐隐发白,即将天亮。
而自己也将默然离开。
他将传国玉玺搁在桌上,留下遗诏,无论柳翩翩生男生女,均为东魏天下唯一继承人。
好了,一切妥当,而自己,也将启程。
他轻轻咳嗽着,吐出一汪黑色的血,那么刺目。
他想了想,又留下一张便笺:翩翩,等着我,我会回来寻你。
只有留下这绝望的念想,她才不会自尽。
他死了,不足惜,可是他多希望她能长命百岁,欢欢乐乐地生活在人世间。
一如他们在天桥最初相遇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飘扬在风中:
“你干嘛呀你,见人甩什么臭鞋啊你?”
……
那一句话,拉开两人三生三世的缘分……
如果时光可以回头,他多希望,自己能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要爱,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