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暗沉沉的,一丝月光也没有,丝竹声渐渐隐没沉寂,只听见呜呜的风声。室内,龙凤蜡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宫人都已退下,盛在白玉杯内的合卺酒已经变冷,兀自孤零零摆在那里。
穿着喜袍的慕容乾,烦躁地在房里兜转,又回头看着盖着红头巾的端木瑶,心想,这就是朕的皇后了,虽然朕可以有很多妃嫔,却唯独只有一位皇后,竟然是端木瑶而不是柳翩翩!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人人以为,皇帝是天之子,掌控芸芸众生的命运,而事实如何?连自己想娶的女人都做不了主。皇上,和戏台上那些卑贱的戏子们别无两样,不过是在对天下人做戏。
夜越来越深浓,已经过了子时了。一切始终要面对,他已无路可退。
他走上去漫不经心地挑开了端木瑶的红头巾。
然后冷淡地走开,独自取了酒,自酌自饮起来。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具华服骷髅而已。
端木瑶咬紧嘴唇,凝望着慕容乾的背影。从此以后他便是自己的夫君了。纵然他现在待自己冷漠如冰,也要尽力去暖化他,因为此后漫长一生,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命运,除开他,天底下再好的男子也不会落入她的眼里。只有这唯一的一个,才是自己最终归属。
所以无论有多么委屈,她也要默默忍受。
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柔声说:“皇上,与臣妾共饮一杯酒吧!”她温婉地替他倾上一杯琼浆,恭谨地双手呈上。
他抬眼凝视着她,眼眸犹如冰屑,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不知道他会给自己一个怎么样的难堪。
他却忽然轻轻一笑:“怎么,想要让酒来助兴么?朕不需要这东西。”他推开她手里的酒杯,唇角浮现一缕讥讽的笑意:“想不想成为朕的女人?”
端木瑶纵然再心狠,到底是黄花闺女,听到如此直白的挑逗,脸不禁发烫,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慕容乾在脂粉堆里打滚,太知道如何撩拨一位少女的芳心了。他忽然朗声长笑,猛然间将端木瑶横抱起来:“你是朕的皇后,在天下人眼里你就是朕的女人。”
他横抱着她,将她扔在了龙凤榻上。
端木瑶的心越跳越快,他终于对自己动心了么?虽然她自知自己并非天姿国色,但模样亦属中上之姿,今日又极尽打扮,洞房花烛夜正是一个女子一生最美丽的时分。皇上,一定是沉迷于自己的美色里。是啊,对于他这样有雄才大略的青年君王来说,柳翩翩那样的女子不过是痴迷一时的野草野花罢了,他终究明白了这世间谁才是与他最为般配的女子。
她忍不住,欲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却被他捉住,他吃吃地笑着:“看今夜你能否讨朕欢心?”
他轻轻去解她的罗衫,将那衣裳一件一件抛在了地上……
龙凤烛依然在袅袅燃烧……
她全身颤抖,满眼春光,待罗衫褪尽,她已经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的眼底。她像一朵花儿一样在他面前绽放,等待他的攀折。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像祭品一样,她无怨无悔,她渴望并且热烈。
慕容乾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然纵声长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皇后,朕的皇后……天下人的国母……却原来和平常女子没什么两样,一遇到男子就臣服其下,毫无羞耻之心了。”
她大惊,猛然醒悟过来,他是在羞辱自己,他想尽办法在羞辱自己。她急忙搬过锦被遮住了自己光洁的身体,颤声说:“皇上,你怎么能如此对待臣妾?”
“朕想如何对待你,就如何对待你。怎么办呢,端木瑶,你费尽心思也讨不了朕的欢心,即使脱光了衣裳,在朕眼里也不过像条褪掉了鳞片的鲤鱼一样,不爱就是不爱,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他仿佛在感叹,眼里却带着戏谑的光芒。端木瑶明白,他是存心的。
“皇上,你不能如此对待臣妾,臣妾是你的……妻子……”
“住口!妻子,朕的妻子应是柳翩翩而不是你!爱永远不是强求的事。”
忍无可忍了,端木瑶冷笑一声:“那皇上你可以选择不当皇帝,如果你的身世被揭穿,你就可以脱去这身禁锢着你的龙袍做一个潇洒自在的普通凡人,娶任何一个你想娶的女子,可是,你舍得吗?”
慕容乾冷笑:“你太看低朕了,你以为朕真的稀罕这皇位吗?可是朕不会退位。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爹爹黑了心肠想操纵朕,他想要将慕容江山更改姓氏。有朕在位一日,你爹就趁早收了这样的野心。”
端木瑶摇头:“不,不会的,皇上误会臣妾的爹了。臣妾的爹爹是朝廷忠臣。他怎么会存有反心呢?”她内心忽然间又有了希望,是否因为皇上误会了自己的爹爹,所以才会待自己如此冷淡?
“朕有没有误会,你爹心里清楚,若你要助纣为虐,朕也不畏惧。”
端木瑶急切地说:“皇上你说的哪里话,现在的端木瑶已经嫁给皇上了,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若我爹爹真是皇上说的那样,存有反心,臣妾自然是站在皇上这一边。”
慕容乾冷冷地哼了一声,心想你若站在朕的身边,如何会利用朕的身世来要挟朕,令朕不可以娶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妻,成为一生隐痛?
忽然间,他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慕容乾……慕容乾……”
他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今普天之下敢只呼其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他什么都没有说,拔腿就跑,哗啦一声将门打开……
他看到了……
(2)
幽暗的夜色里,穿着单薄白色衣裳的柳翩翩,站在风口处,头发飘扬,大眼里含着如水般的哀怨。离她不远处,宇文跋仰脸看着昏暗的天空,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
慕容乾急奔了上去,想要抱住柳翩翩,宇文跋却像鬼魅一样飘飞了过来,将他挡住。
宇文跋冷冷地打量着他的喜袍:“原来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怎么也不请我们喝一杯?”
柳翩翩幽幽地叹了口气:“宇文跋,你让我跟慕容乾说说话,不要打扰我们。”
宇文跋还想说什么,见柳翩翩的眼眸只停留在慕容乾的身上,内心一暗,轻轻退过一旁,跳到一棵树上,躺在了树枝上,闭上了眼。
心里有千言万语,在来的路上已经想过千百遍,在这一刻却仿佛全部忘掉说不出来了。
柳翩翩仰脸凝视着慕容乾,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他果然背叛了自己,第二次的背叛。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恨他,还是那么喜欢他?
慕容乾张开双臂,将柳翩翩拥入怀中。
他将他的头埋伏在她清香漆黑的发丝间,哽咽地说:“你来了……”所有的话语都噎在喉头,不知道从哪句说起。
柳翩翩轻轻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来见你,不然我会以为是一场不可能发生的梦。现在我亲眼见着了……我只是不明白,是否我真的不好,令你没有勇气娶我做你的妻子。”
慕容乾颤声打断她:“不,翩翩,对于我来说,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是我不配你。”
“如今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你都是别人的夫君了。你一起娶了那么多的女子,即使和别人分享你的资格我都没有,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伤了你的心,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自责,以前的我一定是太任性了,替你思虑不多。所以你已经嫌弃我了。”
慕容乾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眼眸里渐渐滚动了泪珠。
他深深地凝视着柳翩翩:“老天,我怎么会嫌弃你?不论你是自私的,还是任性的,所有的缺点在我看来都是我爱你的理由。我不能娶你是另有原因,翩翩,相爱的人未必一定要在意那纸婚约,我的心都毫无保留奉献给你,你,可以等我吗?”
柳翩翩凄然而笑,怔怔地落在眼泪:“等……等你……又是等你吗?等着你再一次地离开,或者再一次的背叛?我们注定是没有缘分的人呢,何必苦苦强求要在一起?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相爱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在意那一纸婚约?我在意,我想没有谁比我更加在意和你的婚约了。”
“翩翩,我知道我不好,我处处不好,我知道你有多喜欢我我就伤你有多深。我也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可是我还是要说,如果给我一把刀,我会剖开我的心给你看,上面刻满的都是你的名字。”
月亮终于穿过厚厚的云层,露出惨淡的脸庞,洒落一地银白。黑色的冷风呼呼地吹动树梢,落叶纷纷,在他们周身凄凉的飞舞。一种难以言述的绝望悲伤气氛在夜地汩汩流淌。
“慕容乾,你为的又是你的江山吗?你难道不可以为了我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的地方,你带我走,你去哪里我就跟随你去哪里,走遍天涯海角,吃尽所有的苦都可以,只要你不松开我的手,只要你站在我可以看见你的地方。如果没有你,我就枯萎了,我就不会再是原来的我。”
慕容乾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脸颊柔嫩的肌肤,他该怎么告诉她,他爱她,可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是他生在帝王家,注定了身不由己。他可以抛弃一切跟她走,可是整个慕容家族将有灭顶之灾,黎民百姓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国家将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他不能那么自私,他需要时间,需要时机,所以现在,只能再次将爱情抛掷。
或许,注定了他对于江山社稷是一代明主,而对于她,是一个薄情男子。
“翩翩,你要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原因,我为什么不能走,我为什么不能娶你,但我答应你,这一生我只爱你一个人……”
“皇上!”一个柔媚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
柳翩翩惊讶地看着,只穿了一件红色贴身肚兜的端木瑶扶门而立,脸颊有薄薄的残红,眼角带着万缕风情。
她好似没有看见柳翩翩又或者根本就是不屑,她软软地唤着:“皇上,天冷,你为什么站在外面呢?”
刹那间,犹如千万枝箭呼啦啦将身体射穿,疼痛从最细微出潮水一样来袭,撕咬着柳翩翩。她呆呆地看着端木瑶,脸色如死灰,想起慕容乾曾对自己说过,不许别人咬她的嘴唇,而他呢,像他曾经对待自己那样一定已经咬了这个女人的嘴唇,给了她千般的抚爱万般的柔情。
世间一丝光亮都没有了,痛到极致的时候,黑夜和地狱并无二样,黑暗中仿佛潜伏着魔鬼,在一点一点将你吞噬。
好像明白了她所想,慕容乾分辩说:“没有……我跟她没有……”
柳翩翩绝望地推开慕容乾,狂乱地呼喊着:“宇文跋,宇文跋!”
宇文跋倏然睁开双眼,闪电一般飘落到柳翩翩面前。
柳翩翩说:“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
宇文跋沉默不语,只是蹲下身背起了她,慕容乾在身后呼喊:“翩翩……求你,不要离开我!”
柳翩翩双腿乱踢:“宇文跋,你傻了吗,你快带我离开这里,这里不干净,不干净了……”
宇文跋施展轻功飞了起来,慕容乾亦追了出去,端木瑶在身后追着喊:“皇上,快回来!危险。”
他们一起落在了高高的屋檐上,苍白的月光浮动,他们犹如在冰冷水面潜行。
宇文跋回转身来,对慕容乾说:“你是觉得你伤害柳翩翩还不够深吗?你还想要怎么样?你如果爱她,就请你放手,从此不要再相见。”
慕容乾凄惨地说:“容我再和柳翩翩说最后一句话。”
宇文跋冷淡地说:“她不会再同你说话了,从此以后你们就是陌路人。记住我的话,若你再骚扰她,西楚铁骑军将严阵以待。”
他背着柳翩翩,飞身而起,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慕容乾立在屋檐上,风将他的袍子吹得哗啦啦作响,身上已经被风吹冷了。眼泪流出来,就被风吹干,坠入墨黑的夜色里。像流星一样绝望的眼泪。
他默默地立着,仿佛变成了化石,一直站到天空发蓝,他才双腿一软,从屋檐上滚落下来。
幸好耿如风率领一群护卫已经在屋檐下等着他,耿如风接住了皇上,瞧着皇上雪白的脸色,发直的眼,不禁吓了一跳,大喊:“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宇文跋将柳翩翩背回王府,柳翩翩嚷着:“这里一刻都待不了了,宇文跋,我要走,随便去哪里,我不要再回到这里,不要在踏入慕容家的一寸土地。”
她眼神杂乱,显然已经陷入半癫狂状态。
无双和阿坞听到吵闹声奔了过来,看到柳翩翩这模样,无双一叠声地问:“翩翩又怎么了,翩翩又怎么了?”
阿坞冷冷哼了一声:“还能怎么了?很明显是被男人甩了呗!怎么这么冷,我可受不了!”她身子一扭,转身回房了。
全世间的人都要围着柳翩翩转悠,这她可受不了。
宇文跋声音低沉地说:“快让她安静下来。”
无双一咬牙,用力甩了柳翩翩两记耳光,她才没有乱嚷乱叫了。
宇文跋横了无双一眼:“怎么就只有这个办法吗?”
他将安静下来的柳翩翩抱在床榻上,柳翩翩眼神绝望地凝视着他:“让我死吧!宇文跋,我求你,让我去死。”
无双说:“我去厨房给翩翩熬点定心茶,你陪陪他。”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
房内一灯如豆。
宇文跋替柳翩翩掖上锦被,说:“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去死。再痛的事情都会过去,相信我。”
柳翩翩摇摇头:“过不去了,我知道我过不去,我的脑子里全部是他,还有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男人都是这么薄情的么?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以睁着眼说瞎话么?是不是我太傻,我竟然相信他是喜欢我的,宇文跋,你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办?”
宇文跋伸出手去,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忘掉他,然后嫁给我。”
柳翩翩倏然收回手,凄然说:“我不要你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说真心话,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皇后,做我唯一的女人。什么三宫六院,什么倾国倾城,那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我只要和你相濡以沫共度今生。忘掉他,或者无法忘记都可以,嫁给我,我会让你明白,若一个男子真爱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一种景况。”
宇文跋并不是一个特别擅长语言的少年,说出这么炙热的话于他来说是件艰难的事,然而不知不觉就这么说出来了,只因为他的心实在太痛太压抑,他迫不及待地要给这个女孩一点温暖,让她感觉到他的爱,不管她是否在意,他都要挺身而出为她遮风避雨,他不能准许任何一个人,再来践踏她伤害她,那会让他仇视整个世间。
柳翩翩说:“你要娶我?娶一个刚刚被男人抛弃了的我?”
“你是无上珍宝,他不娶你是他的错。”
柳翩翩想到端木瑶倚门而立的神情,想到慕容乾说的那些话,既然说爱自己又不给自己婚约,一时间万念俱灰。她低垂着头:“好,随便你想怎么,只要你能带我尽快离开这里。”
宇文跋握着了柳翩翩的手,他清晰地听见了她说“好”,巨大的欣喜感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抱紧柳翩翩:“作为成亲的聘礼,我会送你一样世间最美好的礼物。”
柳翩翩想,他能送自己什么呢,无非是金银珠宝或者楼台高阁,那些曾经是自己想要的,可是现在……正如对慕容乾说过的那样,若他不要自己,自己就枯萎了。
她的爱,已经枯萎。
(3)
三日之后,慕容乾才找到时机来到了王府,可是迎接他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寂寥。
老仆告诉他,宇文跋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恍然间觉得整个世间已经漆黑一片。宇文跋带着柳翩翩走了?回西楚了?他满房间翻找,希望能寻到柳翩翩留给自己的只言片语,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一定恨透了自己,这一次,她一定再也不会回来找自己了。能责备谁呢?江山和爱情,总是出于两难中,他想随她走,但若一转身,将是烽火万里、国破家亡的惨烈结局。
心,是那么地痛,他捧着心口,恨不得在那里给自己插上一刀。
他骑上快马,奔向皇陵。
不远处,立着一位女子,正痴痴地凝望着他的身影,随即也上了马,急追而去。
皇陵里冷冷凄凄,冷风呼啸,这里一直比别处孤清。
老王领着他来到母后的陵墓前,慕容乾说:“你去给我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老王领命而去。
他刚走出弧形甬道,只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旋即一位青衣女人翻身下马。女人走到他面前,问:“皇上是否在里面?”
女人忽然间愣住了,她死死盯着老王皱纹纵横的脸庞,狐疑地问:“你是谁?”
老王避开她的注视,低下头,说:“我是守墓人,大家叫我老王……”
“老王!老王……”风四娘忽然神经质般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不管你的容颜如何改变,你的声音我永远不会忘记,宇文箫,你是宇文箫!”
老王沉默不语。
风四娘抓紧他的袖口,颤声说:“我在黑木崖下生活了20年,从来不曾忘记你,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却原来你在皇陵里……你,你是在替德妃守陵?你最忘不了的人依然还是她?为了她你甚至不惜自毁容颜?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她到底哪点好?她根本就不爱你。”
宇文箫长叹一声:“这么多年了,没有想到四娘你依然无法释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女子,我辜负了你们令你们伤心一生。但我也得到了我的报应,我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并且无怨无悔,为她守墓,安守清贫,但我的心也得到了安宁。”
风四娘擦着眼泪:“无论如何感谢上苍,让我有生之年找着了儿子,又见到了你。让我陪在你身边,老死在这里吧!”
宇文箫摇头:“不。”
风四娘愣住了:“为什么不?”
“我的心容不下别的女人,何必耽误你。”
风四娘凄然一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可悲的女人,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却只爱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心字已成灰,再多说也枉然。
她脚步沉重地向甬道中走去。
她不再看这个男人一眼,他将她已经伤透,爱与恨,在这瞬间都已灰飞烟灭。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后悔,不后悔最美的时光都给了他。
慕容乾看着墙上那幅生母的画像。
忽然,他抽出佩剑,指着画像:“是你,你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又为什么抛下朕而去?”
他恨得牙痒痒,脸孔扭曲,咆哮着:“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想我慕容乾,文武双全,文韬武略无所不知,朕也想做一个好皇帝!可是为什么因为母亲是宫女朕就没有资格做皇帝?不错,慕容昭的母亲是贵妃娘娘,可是慕容昭他哪点比得上朕?”
风四娘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痛苦地看着儿子,那幅画像,画的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原来德妃娘娘去世时亦将自己的画像葬于此地,以示姐妹之情。
慕容强的眼角渗出晶莹的眼泪:“朕在别人眼里,是龙子龙孙,可是谁又能知晓朕比寻常百姓还万万不如。母后自小便不疼我,皇兄即位之后担心朕觊觎他的皇位,处处设计陷害朕。如今终于登基,却被端木玄那逆臣步步紧逼,端木瑶不过是一介女流,竟然也能利用朕出身的秘密要挟于朕,令朕不可以娶心爱的女子为妃。你,既然生下了朕,为何又要抛下朕,为何将朕扔在这乱世之中不顾而去,朕已经二十岁了,却不知道自己的亲娘究竟流落何方,有生之年可还有希望唤你一声亲娘……”
风四娘擦干眼泪,在心里说,孩子,娘亲对不起你,娘亲虽然不能与你相认,但娘亲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转身轻轻离去。
步出皇陵时,宇文箫替她牵来了马:“去吧,去天涯海角,但不要再回来,忘掉我。”
风四娘惨然说:“感情上的事情说忘掉就能忘掉的吗?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记得为我谱一首曲,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你却从来不曾为我写过一首曲……”
她含泪踏上马,马飞奔了起来,她转头回望宇文箫,他依然屹立在尘埃中,远远目送她的背影。
爱情就是这样的扑朔迷离,你耗尽一生,有时候等待的不过是无缘的人。
(4)
在书房里,端木玄皱眉看着女儿从宫里寄来的书信:成亲数日,皇上自新婚之夜后再不曾踏入坤宁宫,每日恳求见圣一面,均被拒。长此以往,难有龙胎……
端木玄立起来,背负双手在房间踱步。他其实早已料想到皇上不会待端木瑶温存,皇上已经对自己心存芥蒂,只是他将端木瑶嫁入皇宫是为自己留一步。
如今自己虽然兵权在握,但这江山毕竟是慕容家的,若端木瑶能为皇上诞下龙子,届时再除去慕容乾,再让端木瑶授意儿子禅位于自己,就顺理成章许多,不会背负篡位的历史罪名。
可惜皇上始终不曾宠幸端木瑶,这该如何是好?
蓦然间,他听到窗台那传来塔塔的轻响。他不惊不慌,随后一扬,藏于袖口的飞镖顿时激飞出去,穿透窗棱……
旋即一个黑衣蒙面人挺剑自窗口处跃入。
端木玄阴沉地说:“身手不错,竟然能躲过我的毒飞镖。可惜你躲不过今夜。”
蒙面人冷笑:“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使用暗器!”
这是一个女人。
端木玄与她斗了起来。女人功夫飘逸鬼魅,然而端木玄武功更加深不可测,几个回合之后就将女人逼到了墙角,很快端木玄手里的长剑就将女人的剑磕飞了。他阴测测地笑着,将长剑对准了女人的咽喉:“别动!”
女人说:“你绝对不会是朝廷大将军,你到底是谁?怎么会使飘云十六剑!”
端木玄哈哈大笑:“果然有见识,竟然识得飘云十六剑,死于此剑招之下,也是你的福分。”他的剑尖轻挑,掠去了女人的蒙布,竟然是慕容乾身边敢跟自己顶嘴的那个中年宫女。
风四娘说:“要杀要剐,给我一个痛快!”
端木玄打量着她:“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刺杀于本将军!”
“我是无名氏,我只是看不惯你欺负皇上。”
端木玄阴沉沉地说:“无名氏?我看你很像曾服侍过德妃娘娘的宫女。说,是不是皇上派你来暗杀我的?”
“你也知道你做多了坏事,每夜睡不着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端木玄,你到底是不是端木玄!”
端木玄哈哈大笑,忽然飞快地点中了她的穴道,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德妃娘娘身边人。我倒有个主意,需要你配合。”
风四娘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怒视着端木玄。
看着风四娘,端木玄心花怒放,若这个女人真的是慕容乾生母,那就可以让慕容乾从此更加听话。
地狱无门你偏要来!休怪本将军无情了,真是天助我也啊!端木玄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如果皇上知道你刺杀本将军,他会有何表示呢?”
小吉利来报,说端木玄将军遭遇刺客,此刺客是宫里的人。此刻端木将军带着刺客已经候在门外等候宣召。
慕容乾本已入睡,急忙披衣而起,宫里人?哪个宫里人敢去刺杀大将军?
是不是又是端木玄使出的诡计?
他急忙宣召。
端木玄大步跨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黑衣女人,竟然是……四娘?
那日自己酒醉之事,慕容乾依然影影绰绰记得,后来他曾多次派人寻找一个叫四娘的宫女,但小吉利摇头说寻遍后宫都没有一位叫四娘的宫女。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原来,还真的有一位四娘宫女,只是她怎么会去行刺大将军的呢?
端木玄阴沉着脸说:“皇上,此人是皇上身边的宫女,今夜竟然行刺于我,求皇上明察。”
言下之意,此人行刺是否授意于你?
慕容乾说:“解开她的穴道!”
端木玄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
风四娘嚷:“端木玄,我瞧你欺君罔上,所以行刺于你,一切与皇上无关。”又冲皇上说:“皇上,你就杀了我吧!”
端木玄说:“皇上,你不觉得这宫女很奇怪吗?她既然如此忠心于你,为何独独不参拜你?这岂是一位宫女所为?”
慕容乾怔住了。
的确,那日她照顾着自己,仿佛也没有行礼!这个女人……他细细端详着她的容貌,刹那间天旋地转,这个人和皇陵母后棺椁室内藏的画卷上描绘的那个女人容貌极其相似。她不会是……不会是……黑木崖底的风四娘吧?是朕的亲娘?
慕容乾眼眸闪烁,知子莫若母,风四娘顿时明白了儿子内心所想。她当然知道端木玄带自己来此的目的,无非是逼迫儿子与自己相认,从而好更变本加厉地把握朝纲!
她厉声说:“既然被你们看穿了,我也不多说了,我混入后宫是想借机除掉皇上和端木玄,我忠心于先皇慕容昭,是你们联手逼死了他,我要你们来偿命。”她扬起头,对慕容乾说:“杀了我!杀了我!”声音虽然凄厉,眼神却盛满温柔。
刹那间,聪明绝顶的慕容乾顿时明白,这个女人一定是自己的生母。只因是母亲,所以她不能参拜自己,母跪子将折杀儿子的寿数,她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是暗示自己一定要亲手杀了她,才能不被端木玄所控制!
虽然想明白了,但慕容乾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面前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是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亲娘。她在黑木崖下一个人生活了20年,自己从未唤过她一声娘!从未敬过一丝孝道。自己已然不孝,若再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岂不要遭天打雷劈!
他双手颤抖,怒视着端木玄,眼看一场雷霆之怒即将引爆。
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见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端木玄心里得意洋洋,皇上的愤懑显然已经败露,面前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娘,他一定会哀求自己放过这个女人。
果然,慕容乾说:“既然她是宫里的人,就将她留给内务府来查办吧!”
端木玄说:“已经不需要再查了,她都亲口承认自己是慕容昭身边的人,是来刺杀皇上和微臣的,应该杀一儆百!”
“或许其中另有内幕?”
端木玄恶狠狠地将了皇上一军:“皇上如此庇护此人,是有何难言之隐?”
“你!端木玄,难道朕留这刺客一条命的权利都没有吗?”慕容昭眉宇间已经聚拢一股怒气。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传出去,恐怕会有伤皇上以法治天下的声誉。”
慕容乾变了脸色,他拔出剑来,怒指端木玄:“大胆,端木玄,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当面顶撞朕,还敢威胁朕。你是不是想做逆臣贼子?”
端木玄傲然说:“微臣不敢,卑职一心为了皇上,皇上却不知道微臣的苦心。”
风四娘凝视着儿子,她知道,儿子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不会杀娘,但他现在若与端木玄反目,将引来杀身之祸。
不,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陷入极度危险中,她要尽自己全力,换取儿子的平安。
虽然生了他,20年来却没有给予他任何一丝母爱的慰藉,今夜,就将全部的爱都给他吧!
那刹那间,她原本黑若丝绸的发丝变成斑斑白发。
她呼出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朝慕容乾的剑尖撞了过去……
鲜血飞溅!猩红满眼!
慕容乾呆掉了!
他急忙松开手里的长剑,却不敢拔出来,他抱住了满头白发的风四娘,千言万语哽在咽喉,他想说却说不出来。风四娘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她的眼里满是怜爱,手紧紧拽着儿子的手心,直到临死这一刻,才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贴近。她嘴唇蠕动,在慕容乾的耳边说:“小心,他不是大将军!”慕容乾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呆呆地看着母亲……风四娘的脑海里飞速掠过从前那些如烟片段,第一次遇见宇文箫,第一次的相拥,与皇上的私会,生下儿子慕容乾……漫长的一生原来不过短短数秒,她嘴角流露一丝凄楚的微笑,人生是如此苦痛,来生又会如何?还能找回当初的路吗?
她凝视着自己最爱的孩子,眼神流露不舍,终于,那抹笑容凝固,渐渐合上了双眸……
慕容乾勾着头,全身发抖,他感受到了母亲灵魂的离去。他的衣裳上沾满了风四娘的鲜血,直到娘死去,他也没有来得及称呼她一声娘亲。
端木玄十分失望,原本以为可以利用风四娘来威胁慕容乾,没有想到风四娘却鱼死网破选择了自尽。他大喝一声:“来人啊,将刺客拖走,别玷污了皇上的寝宫!”
他活生生从慕容乾的手臂上残忍地将风四娘的尸身拖走,故意大声吩咐:“赶紧焚烧了。”
他得意地离去。
慕容乾跪在了地上,地上还有娘留下的一滩鲜血……
太监们想要搀扶他,他大喝一声:“滚,都给朕滚开,滚出去,让朕一个人待着……”
待所有人离去之后,他抚着胸口,那里仿佛已经被撕裂了,痛得脸孔抽搐变形。他压抑而痛苦地低声嚷:“娘,娘……娘啊!娘……”他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任锋利的牙齿将肌肤咬得鲜血淋漓。眼泪汩汩流淌,汇聚成河流,坠入无尽黑暗中。
从今日开始,慕容乾,已经不再是现在的慕容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