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一倒霉,走墙角都会遭遇小鬼。
无双委屈地想,自己究竟哪里招惹了那个暴君?
储秀宫内黑压压地跪了一群入选的秀女,房间灯火又不甚明亮,自己又十分低调地跪在人群最末尾,不像别的秀女那样高调地祈望着皇上能选中自己,能让自己有机会一沾雨露。
可是皇上他怎么就选中了自己?
身着一身明黄色绣龙袍的宇文跋,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冲进储秀宫,什么先兆也没有,就奔进呼啦啦跪着的秀女群里,像拎小鸡一样猛地拎起来一个,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清朗悠扬,可是表情却仿佛在和谁赌气。太监总管战战兢兢地回禀:“回皇上的话,这是秀女姹紫……”
“好,姹紫,就你了,今儿晚上你侍寝!”
撂下这句话,宇文跋拔腿就闪人,甚至连她的长相也没有看清楚。
侍寝!
侍寝!
侍寝……
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无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其他秀女们立即围上来,投射过来各种眼光,羡慕的,嫉妒的,不屑的……无双张了张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左手没有知觉地抚摸着右臂内侧那一点猩红——那是五岁那年,义父命人拿蝮蛇血给她点上的。为守宫砂。
听雪楼第一条规则,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无双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次,她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前日夜间潜入储秀宫时,她看着那个叫姹紫的秀女像麻布袋一样躺在自己的面前,她收回软剑,吹落剑尖那滴血,内心是波澜不惊的。
她将姹紫扔进了护城河底,然后她贴上了人皮面具,和姹紫一模一样的脸庞,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了姹紫潜入储秀宫。她还在摸索着西楚庞大后宫的地图,以寻找机会刺杀宇文跋,没有想到,暗杀目标竟然自己奔上门来了。
自己将以最贴身的方式完成这次任务。
她漂亮的双目盛满悲哀,罢了,做了这行就别想再有段完美姻缘。豁出去了。
一秀女婀娜多姿地踱到她面前,拖长音调说:“恭喜你啊,姹紫姐姐,这么快就蒙皇上垂幸了。”
无双冷冷地看着这个明显带着嫉妒和恶意的女子,静等她的下文。
果然,女子开始挖苦:“不过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皇上心里只有一个女人,瞧他那模样,一定是和那个女人怄气了,才找别的秀女的。你啊,最多和皇上春风一度……”
无双轻哼了一声:“多谢提醒,只是看年岁你比我要大,竟然称呼我为姐姐,真是太抬举我了。是啊,我是命不好,也许就和皇上春风一度,可是比那些老死宫里一辈子也得不到皇上垂爱的女人们可要幸运很多。”
说完,在这个恶毒小女人惊诧的目光里,无双扬长而去。
跟我斗!姑奶奶五岁开始闯荡江湖,你那时候还在娘怀里撒娇呢!
回到自己的寝宫,太监宫女已经送来了换洗的物件,却没有衣裳。原来侍寝的女子只需要被包裹在雪白的羊毛毯里就好。
那软剑可怎么办?藏哪里好?
无双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蓦地,她瞧见妆台上的几个精致的小盒,眼神不由一亮……
晚间,沐浴完毕的无双,像粽子一样被裹在羊毛毯子里,抬到了皇上的寝宫。
随行的小太监对她说:“姹紫小主,你可真幸运,咱这皇上虽然年富力强却最不好女色,在那么多绝色天香里偏偏就选中了你。”
无双的眼珠子乱转,心想这明明就是天上降下一个扫把,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她握紧的手掌间已经满满是晶莹的汗珠——这比她杀人时可要紧张多了。
会不会被抬进去时,也恰好看见的是一个裸男?会不会长针眼?那可怎么办?
好在被抬进去时,宇文跋穿得好好的,坐在烛火下温书。见她被抬来了,只微微颔首。
她被铺在了他的龙榻上。
她瞪着他挺直的脊背,那里第三寸骨节之处是最好的下手地方,一剑致命。这个让义父恨了多年的目标哼都不会哼一声,就会倒在地上,呜呼哀哉。
烛火袅袅地燃着,眼看夜已过子时了,皇上怎么还没有一点要宠幸她的意思?
她有些着急。
涂抹在嘴唇上的毒药,再过片刻就要软化成流汁流入嘴唇里了,那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因为软剑不能佩戴在身,她只得想了这个主意——待皇上一亲芳泽的时候毒药就侵入他的唇舌,流入咽喉里,这样他就活不到明日早上。
可是这个冤家却依然像一个坐定的禅师一样笃定地打禅,对身边的女色不闻不问。
忽然,门外长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孩清脆动听的声音远远飘来:“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无双十分诧异,难道皇上有怪癖,一个晚上要两个女孩子侍寝吗?
旋即,一个穿着绿萝软裙面容清秀到极致的女孩哭丧着脸被人架着给推了进来。那俏生生的模样仿佛被风吹得起来,只是脸颊上布满怒意,小嘴撅得高高的。
一见到她,宇文跋顿时像换了一个人,飞快地推开书卷,疾走到无双身边,搂着她露出的光滑的玉臂,挑衅地对那女孩说:“我今日要洞房。”
无双十分诧异,皇上竟然对这个女孩自称“我”,连皇上的尊讳都不要了。这女孩是谁啊?
那女孩说:“太好笑了,你洞房干嘛拖我来围观?我又没有偷窥癖。”
说完“洞房”两个字,她白玉一般无暇的脸庞上飞满红晕。
宇文跋有些看呆了,许久方说:“柳翩翩,你是神医,我……”他回过神来,清清嗓门,正色说:“朕要洞房,不知道身体是否会有不适,所以朕命令你在身边随身伺候。”
原来这女孩叫柳翩翩,竟然是神医?无双有些懊恼,如果皇上真的中毒了,一定可以最快速度得到解救,那自己就白白牺牲了这条命。
柳翩翩讥笑他:“你会有什么身体不测,白日里我还瞧见你和大白熊打架呢!”
“喔,你原来还是留意我的。”宇文跋欣然说。
“是你和大白熊打架的模样太好笑了,就像两只笨白熊在打架。你是不是闲得无聊,堂堂一个西楚皇帝竟然干这样的事情。”
宇文跋有些懊恼,心想那还不是因为自己想逗你开心,哪里知道你竟然一点都不领情。
无双越听越胸闷,他们两个在那里打情骂俏,自己嘴唇上的毒药却在一点一点融化,她抿紧双唇,不让毒汁流入。心里祈祷——快吻我,快吻我!又寻思自己这样的想法真和青楼里的女子一样轻佻了。
仿佛她的祈祷声应验了,宇文跋果然俯身下来,却还是侧脸对着被烛火映照着容颜的柳翩翩:“我要吻这个秀女了。”
柳翩翩翻了个大白眼:“吻就吻呗,想学慕容乾的风流,又学不像……”
原本宇文跋的唇瓣就要落在无双的唇尖上了,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无双心里一声哀叹,那毒液已经流入了她微张的唇齿间。
宇文跋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不要提慕容乾的名字,他不要你了,你就这么忘记不了他吗?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样?你到底要什么才可以做我的皇后?”
“我不稀罕……”蓦地,柳翩翩尖叫起来,手指哆嗦着,指着宇文跋的背后:“她,她,她……鬼啊……”
宇文跋没好气地说:“你又玩什么花样?”
回头一瞧,只见那秀女已经微颤颤地立起来,披头散发的,嘴唇变得乌黑,果然像一个鬼魅,却还嚷着:“快吻我,快吻我……”牙齿都变黑了。
宇文跋反应很快,立即抽出长剑,向无双刺过去,嘴里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自登基以来,他经历无数刺杀风险,此刻瞧见她乌黑的唇就知道掺了烈性毒药。心思转悠间已经明白,若刚才一吻下去,自己顷刻间就要丧命。
无双知道今日暗杀已经失败,裹着羊毛毯,几个飞跃,慌不择路地从宇文跋身边窜了出去,飞到屋瓦顶上,向西边逃去。
宇文跋正准备去追,柳翩翩已经像老鼠一样窜了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上下牙齿哆嗦着:“这个女人……是人……是鬼……”
感受她微微的体温,嗅着她发丝间的幽香,宇文跋心里泛着丝丝甜意,早将追刺客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柳翩翩说:“噢,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柳翩翩醒悟过来,用力推开他:“不要又趁机表白……快抓刺客!”
宇文跋这才恢复了冷静,他沉着脸,对此刻已经犹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护卫们说:“刺客朝西边逃窜,杀无赦。”他是冰山一样的少年,却唯独面对柳翩翩的时候,脸上才会浮现如春风一般柔和的表情,冰与火,在他俊逸犹如雕刻般的脸颊上合二为一,却不让人觉得别扭。
(2)
无双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眼睛发黑,脚步发软,全身流冷汗,施展轻功令血液加快运转,使毒液以更快速度侵入五脏六腑。她的上下牙齿已经“得得”地打起了哆嗦。
她无奈地想,自己快要死了,难道连件干净衣服都没得穿么?
远远地,她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抬起迷蒙的眼,瞧见幽暗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了一座简陋的房屋,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拍打着门,嘴里喊着:“……救命!”
门“哗啦”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衣饰朴素但容颜绝美的中年女子,只是那双眼十分空洞无神。她问:“是谁?”
无双拽着她的袍角,“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哀求着妇人:“夫人,你行行好,我遇到歹人,中毒了……”
妇人蹲下来,摸着了她光裸的胳臂,惊讶极了。急忙扶着她:“别慌,随我来。”
无双被她搀扶到了内室。
内室更为素朴,一灯如豆,一杯茶已经冷了。
妇人扶她上床:“姑娘,你说你中毒了,可有法子解毒吗?”
“有,夫人……求你割开我的手臂,让黑血流出来,只要吸允完黑血……就成了……”
“让谁来吸允黑血呢?”
等了许久,不曾听到回音。美妇摸上去,才发觉这个女子已经晕了过去。
美妇静静地坐了片刻,听到那女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想想自己,独自飘零在此处,唯一的女儿也不知道流落何方,自己一生最珍爱的男子或许再也不会逢面。这个姑娘听声音十分年轻,或许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小。罢了,虽是偶遇也是缘分。就让自己替她吸允了那毒血吧!
她拿起桌上的小刀,摸索着走到女子身边,握着她冰凉的胳臂,轻声说:“姑娘,我在救你,你忍着点疼……”
女孩毫无反应。
她割开了她的手臂,黑血汩汩地流出来,她低下头,俯身吸允……一股难闻的腥臭气扑面而来,她“哇”地将黑血吐出来,心里十分诧异,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中毒呢?而且好似还没有穿衣服,只披了件羊毛毯。
翌日,听闻鸡叫,无双渐渐苏醒了过来。窗外天色已经发蓝,天已经亮了。
自己竟然没有死?
她感觉手臂疼痛不已,但全身已无中毒迹象。她看着手臂,那里有道伤口,被人已经拿棉布包裹好。再瞧瞧身上,已经穿了件衣服。这才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情,转头一瞧,见昨晚救了自己的美妇已经倒在地上。双唇变黑,脸也已经变紫了。
她扑过去:“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
夫人虚弱地说:“我没事……替你吸允了毒,你没事就好了……”
无双忍不住掉下眼泪。
“夫人,你放心,你会没事的。”
她奔出去,不多会便捉了几条褐色小蜈蚣,放在夫人的手臂上,用刀轻轻划开她的肌肤,让蜈蚣吸着血。
昨晚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夫人,只需要取来蜈蚣吸允黑血便可以活命,就晕了过去,夫人竟然亲自替自己吸毒血。萍水相逢的人却有这样侠义之心,也是自己福大命大遇见了贵人。
她是一个弃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是义父将她收养长大,捡到她的时候她身上有半枚月牙形的玉佩。义父对她的教诲十分严厉,她并没有过多感受过家人的温暖,这次却在这美妇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缕莫名的温情。
蜈蚣吸足毒血之后,夫人的脸色渐渐好转了。
夫人疲惫地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无双跪在地上:“夫人,应该是无双感谢夫人救命之恩才是。无双行走江湖,从来不曾欠人人情,此刻无双欠了夫人一条命。无双发誓,一定会补偿夫人。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还是多休息一会。”
忽然,外面传来马嘶声,显然此地已经被人包围了。
随即传来清朗的声音:“夫人,宇文跋前来拜访。”
无双愣住了,西楚皇帝宇文跋竟然一路追到这里了,好快的速度。只是不明白他为何对一个居住在茅草房里的美妇自称宇文跋?
无双说:“晚娘夫人,这是我的仇人寻上门来了。我不能连累你,我这就出去。”
美妇捉着她的手臂,指着厨房说:“你去那里躲一躲,我自有办法应付。”
无双无奈只好钻进黑漆漆的厨房。
美妇打开门,宇文跋走了进来:“昨夜有刺客袭击我,想问夫人你是否瞧见了那刺客,是一位年轻女子。”
美妇淡然一笑:“宇文公子说笑话了,我怎么瞧得见呢?”
宇文跋察觉自己失言,急忙说:“那晚娘夫人是否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
有护卫训斥:“你家门口一滩黑血,那刺客分明就是逃到你这里来了。你是想窝藏逃犯吗?”
宇文跋俊目一横,眼神像刀光一样锋利,掠过那护卫的脸。那护卫只感觉森森寒意来袭,立刻闭嘴。
美妇说:“宇文公子如果不相信,那就尽情来搜吧!”
躲在厨房里的无双,脊背上不禁泛出一丝冷汗。如果这宇文跋真的冲进来怎么办?
没有想到宇文跋却说:“夫人说哪里话,既然夫人说没有就是没有。打扰了,告辞了。”
说完,昂首正准备离开,美妇说:“等一等。宇文公子,不知道你是否打听到我女儿柳翩翩的下落了?”
柳翩翩?无双心里一动,不是宇文跋身边那个神医吗?原来这位晚娘夫人是柳翩翩的母亲。难怪宇文跋对她态度如此恭敬。只是看来晚娘夫人并不知道宇文跋是西楚皇帝。或许也不知道柳翩翩其实就在宇文跋身边。
宇文跋面色从容淡定:“夫人,不要心急,我已经派出探子四处打探了,相信很快会有柳姑娘的下落。”
骗子!无双撇撇嘴,想起义父说的,要记住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撒谎成性。
宇文跋带着人马离去。
无双从厨房后悄悄跃墙而出,心里说,晚娘夫人,山高水长,救命之恩他日无双一定会回报。
阳光耀眼,金色的光芒在树叶间跃动,清澈的护城河缓缓流动,几丝薄薄的云彩浮动在湛蓝的天空上。无双有些想哭,此次是自己完成的最狼狈的一次任务,差点侍寝,被人光着身体四处追杀,丢了削铁如泥的软剑,回去以后还不知道义父会如何责罚自己。
奔到护城河边,正寻思怎么渡河,却听到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回头一看,脊背上又滚落几丝冰冷的汗珠。
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大骏马上的,正是一袭银色长袍的宇文跋。阳光的碎片反射在他浅褐色眼眸深处,他的容颜像女孩一样俊美,又带着冷漠的尊贵之气。
他冷冷地说:“姹紫姑娘,你跑什么跑,还没有侍寝的呢!”
“侍寝?侍你的大头鬼!你原来没有走!”
宇文跋说:“朕知道你会自己跑出来,等着瓮中捉鳖呢!说,你们听雪楼的,为什么一定要置朕于死地?”
原来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听雪楼的人了。
无双沉默不语,心里想着计策。
宇文跋说:“朕登基以来,每年要遭遇不下十次的暗杀,都是你们听雪楼派出的杀手。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朕?”
无双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杀手了,就和我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吧!如果死在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
宇文跋傲然一笑,唇角飞扬,蹦出一句话:“自寻死路。”
他“当”地扔下软剑,那是无双落在宫里的物件,是她最心爱的宝贝。软剑剑柄上刻着一朵雪花的标符。那是听雪楼的标记。
“你的兵刃还给你,免得说朕欺负女人。”
无双慢慢地拣起软剑,挽了个剑花:“看招!”随即身形却迅速向后飞落,几个飞跃,已经像只海鸟一样一头扎进滚滚的护城河里,“咚”的一声之后,消失不见了。
宇文跋骑在马背上十分诧异。
上当了!
这女杀手,溜得比兔子还快!还真有些像柳翩翩的风格。
听雪楼的都是“不成功便成仁”的铁血刺客,所以他不曾防备这女刺客会逃跑。
算了,一个小刺客,自己原本也没有放在眼里。
他苦笑了一下,慢慢拨转马头,心想听雪楼的到底和自己有什么过节呢?
几个时辰之后,无双终于精疲力竭地爬上岸,看着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自己的容颜,那张人皮面具已经融化了一半,她用力撕开,露出一张姿容绝色的脸庞,秀气入鬓的淡眉,嫣红若樱花的唇瓣,白皙如银月的瓜子脸型。
“阿嚏!”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幸好没有让那群师弟师妹们瞧见。否则岂不笑掉大牙?
身为听雪楼第一杀手,未来的继承人,却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宇文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她昂天振臂大呼,惊起一行青鹭直插云霄。
(3)
距离东魏京城越近,东魏七王爷慕容乾越感觉身形疲惫。
月色如水,映照着他英俊绝伦的五官。他的双眸蒙盖着淡淡的悲伤,总是情不自禁地眺望着西边方向——西楚,那里有他最深情惦念的女孩,柳翩翩,你现在一切可好,是否恨我到夜不能入睡?
他想起了仿佛已经久远的往事,其实和柳翩翩分开不过十几日,就像已经分开了很多年一样漫长。
原本作为使者,其实是人质,被兄长慕容昭也就是东魏的皇帝派到西楚,他是想和柳翩翩永久地留在西楚之地的,哪里知道慕容昭忽然被丽妃和她的情夫谋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舍弃自己心心相映的女孩子独自逃离了西楚,回到东魏筹谋国事。
他知道自己负了她。
离京都越近,那相思之情却越浓,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他恨不得抛弃一切回头,江山不要了,社稷不要了,诛奸不要了,他只想要柳翩翩,只想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她恨不得要杀了自己。
他双手背负,慢慢在院子里踱步。修长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清风吹拂着树叶发出簌簌的清响。身边随从如云,他却觉得那样寂寞。
一路上,端木玄将军和女儿端木瑶随行护送,不断传来探子回报,全国各处军队已经对京城形成暗暗包围之势。势必要将夺取皇位的丽妃和护国将军李吉诛杀,届时,自己一定会成为东魏臣民拥护的新主。
可是,那尊贵的王位却始终覆盖着一层阴影,得到天下却得不到自己最爱的女孩子,他可以触摸得到那种深深的孤寂侵入骨髓痛彻心扉的感觉。
“王爷,天冷,披上披风吧!”慕容乾的贴身护卫耿如风为他添衣,他是他唯一知晓心事的知己。
“如风,你说本王是不是做错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几许干涩。
耿如风说:“王爷,如果从男女之情来说,王爷必然是有负于柳姑娘,可是从天下苍生来说,王爷却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难道得到江山,就一定要失去自己心爱的人吗?”
他抬头仰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此去经年,还有谁能与自己欣赏这轮清辉月光,细数流水时光?
“王爷,你若与有柳姑娘有缘,一定会有再见的时候。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快去歇息吧!”
耿如风服伺着主子躺下,这才回房。蓦地,他听到屋檐上传来很轻很轻的声响,犹如猫足——但却骗不了他。他吹熄灯火,拔出雪亮的剑,飞上屋檐,果然见一蒙面人一闪而过。
他像一道黑色的风一样急追了过去。
端木瑶睡不着。
与爹爹一起护送七王爷从西楚边陲之地回京都,同行十几日,越来越为王爷的风姿所痴迷。虽然亦知道自己和王爷是有姻缘之订,一旦七王爷成为东魏新君,自己将成为东魏皇后,可依然担心会有变数。
女子若深爱一个男子,总是容易患得患失。
她披衣而起,想偷偷去探望慕容乾,想瞧他熟睡的脸庞。
推开门,却闻到一缕焦味。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
她一看,火光是从慕容乾所在的偏院燃烧起来的,爹爹也歇息在那里。
她惊慌地嚷起来:“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随着她的话音,护卫们纷纷推开门冲了出来。
端木瑶指挥着大家救火,自己立在院子里,犹豫着到底先救爹还是先救慕容乾。只是一瞬间便做了抉择,脚步向慕容乾的厢房奔去。
她堪堪奔到房门前,慕容乾已经夺门而出,瞧见她,嚷着:“端木将军没事吧?”
日间端木将军有些受凉,身体不适,很早就入睡了。
见端木瑶没有回答,他推开她,奔到端木将军房间,却黑黝黝地不见人影,床上没有人。
“端木将军呢?”慕容乾急问。
端木瑶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我爹察觉危险已经逃出去了,王爷,你还是快离开这里吧,房屋要塌了。”
果然,只听屋梁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一段梁木仿佛要跌下来,慕容乾急忙上前一步,横抱起端木瑶,在她耳边说:“别怕。”施展轻功飞掠出去。火苗噼里啪啦地燃烧,在端木瑶眼里看起来却像是盛世繁华烟火背景,他第一次抱住了自己,和自己依偎得那么近,只隔着如纸一样薄脆的棉布衣裳……她不由得回抱着慕容乾,甚至希望这场大火不要停,让他可以永远抱着自己……
天色渐渐地亮了,追刺客追了一晚上的耿如风回到客栈,却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
王爷、端木瑶和一干随从护卫都坐在院子里,他所住的房屋已经被烧得黑漆漆的了。
耿如风疾奔而上,半跪着:“王爷,你没事吧,出什么事了?”
慕容乾俊逸的脸上升起怒火:“狗奴才,你去哪里了?”
“我瞧见有一个黑衣蒙面人在屋檐上,就一路追了出去——如今想来一定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有人趁我不在,趁机烧了房屋。”
慕容乾面色凝重地说:“本王没事,端木将军却不见了。”
耿如风献上一枚剑:“王爷你看,剑柄上刻着一朵雪花。”
慕容乾拿起剑细细观看,许久方说:“是听雪楼的人。”
耿如风说:“听雪楼豢养的是杀手,但他们只在西楚活动,怎么会跑来我东魏?难道是李吉和丽妃娘娘买通了他们来对付王爷你的吗?”
慕容乾冷冷“哼”了一声:“管他是受谁指使,一群乌合之众,本王才不放在眼里。传本王之命,速速查找端木将军的踪迹。”
他踱步到正躲在一棵树下偷偷流泪的端木瑶身边,声音温和地说:“放心吧,端木将军不会有事的。”
他凝视着端木瑶,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她英姿飒爽,秀丽端庄,可是他却不明白,她昨夜第一个想要救的人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她的爹爹?
他又想起了柳翩翩,和柳翩翩刚认识的时候,她到处要赚千金,为的是让自己的娘在柳府里不再受人欺凌。如果一把火同时烧着了自己和她娘亲的房屋,柳翩翩第一个救的人会是谁?
他苦笑起来,换了是以前,她一定是先救娘,然后陪自己一起死。
不过现在,她一定巴不得自己被火活活烧死,还要在屋外拍手嘲笑,神情热烈欢欣:“大家快来围观啊!快看烤活乳猪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4)
当当当!
锣鼓声喧天。
伴随着锣鼓声,一只红屁股古灵精怪的猴子满场飞舞,做恭打揖,四处乱窜。
太监宫女们忍俊不禁,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笑出声来。只能偷偷瞥着皇上宇文跋,不明白他怎么会将东魏的民间艺人请来西楚宫。
宇文跋却深情地凝视着柳翩翩,瞧见她原本愁云满面的脸渐渐灿若朝霞,只差没有跟着猴子翻跟头了。
柳翩翩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艺人?”
“这你别管,朕有的是办法。怎么样,喜欢吧?”
“这可比你们西楚的歌姬表演好看多了。我们东魏,什么都比你们强。”
宇文跋俊脸一沉,这话什么意思?他冷冷地说:“低俗的人才看耍猴戏。”
“你不爱看,你不爱看请他们来干什么?”柳翩翩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真是奇怪。
宇文跋哭笑不得,自己成天忙于国事,哪有时间看这些俗艺,还不是为了哄她一个高兴。可是她永远不领情。
那猴子翻了几个筋斗,翻到了柳翩翩的手掌上,在她的手心里放下一枚花生。柳翩翩剥了壳就吃。
瞧柳翩翩玩得开心,宇文跋的心情也欢喜起来。这才去御书房处理奏折。
晚间,忽然听到御书房外声音喧闹,顿感不悦,这些伺候的奴才最近是怎么了,难道忘记朕最喜静不喜闹了吗?
门却哗啦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跪在地上:“皇上……皇上……”
“混账东西,滚出去!朕在处理国事。”
他处理国事时任何人都不可以打扰。暴虐之气已显,他恨不得拿出宝剑立刻砍了这个犯错的小太监。
太监战战兢兢地磕头:“皇上,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只是,是柳姑娘她……她……”
“哗啦”一声,堆得高高的奏折被掀翻在地,宇文跋奔了过去,走得太急,靴子都踩脏了奏折,可是他却毫不在意。他奔到太监面前,急问:“柳姑娘她怎么了?”
小太监面色如纸,豆大的汗滴滚落下来,颤声说:“柳姑娘……中邪了……”
宇文跋一脚踢翻他,急忙大步跨出殿,龙辇也不坐,向柳翩翩的寝宫一路飞奔而去。
他来到柳翩翩的寝宫,满室找不着人,抬头,却瞧见柳翩翩猫在树顶,做猴子搔首弄姿状,见到他,“嗖”地奔下来:“公猴来了,公猴来了!”
宇文跋想笑,但瞧见柳翩翩头发纷乱,眼神糊涂,嘴角流涎,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了。
柳翩翩像猴子一样缠着他,伸手欲挠他,护卫们想要护驾,却被宇文跋喝住。他急忙点了柳翩翩的穴道,让她昏睡过去。这才横抱着她奔向内室,一边高呼:“快传太医,一盏茶时间,不,半盏茶时间未到者,杀无赦。”
柳翩翩面如金纸躺在床榻上,已经奄奄一息。
宇文跋感觉自己的心肝被一块一块地切割下来。搅着痛。
宇文跋看着跪了满地的太医,怒问:“她得的到底是什么臆症?你们倒是说话呀,难道朕都白养了你们吗?”
一太医哆嗦着说:“回皇上的话,柳姑娘是中邪了,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邪病……无法对症下药。”
有一太医说:“皇上,柳姑娘病症奇异,恐传染,还请皇上回避!”
回避?宇文跋在心里痛呼,朕恨不得代替柳翩翩遭这样的罪。朕还怎么回避?
“难道就没有法子吗?只能等死吗?”他怒视着众太医:“朕告诉你们,如果柳姑娘有什么事,你们统统陪葬。”
一个姓汪的太医大着胆子说:“皇上,急也不是办法,柳姑娘这病奇怪,且来势汹汹,臣等可以先控制下病情,缓个五六日,还请皇上张皇榜请高人来宫中,替柳姑娘治病。”
这倒是一个主意。
宇文跋说:“就这么办,贴皇榜,谁若能治好柳姑娘的病,朕赏他一辈子花也花不完的金银珠宝。”
他坐到柳翩翩身边,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她,心如刀绞。他握紧她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太医们又跪了一地:“皇上,不可啊……担心传染。”他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里,再抬头,一颗晶莹的泪水已经滴落在她的掌心里,像一颗珍珠一般滚动。
朕拥这万里锦绣江山又有何用,却唤不回最心爱的人的魂魄。朕以为朕是震铄古今的少年君主,却原来不过是最无能的匹夫,只能绝望地看着怀抱里最爱的女子,生命元气在一点一点消散。朕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的胸口,犹如裂开了一般,汩汩地流出透明的鲜血。
翌日,耍猴把戏的人站在光影幽暗的巷子里,对一个戴铁面具的身材魁伟的男子说:“先生您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那女子吃了猴子送给她的花生。现在人事不知了。”
“很好!”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这是赏银,拿着就消失吧,不要再回到这里。”
他递给他一个青铜盒子。
耍猴把戏的人欣喜若狂地捧着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里面什么都没有啊!”他茫然地问。
戴铁面具的男人飞快地刺出一剑,鲜血飞溅到盒子里。
“现在,装了你的鲜血了。”
他瞧都不瞧已经死去的人,对躲在树后休憩的人说:“一切已经按预计在发展,明日是你出现的时机了,不可以再失败,否则……”
树后的人转了出来,露出一张精致明媚的脸庞,带着淡淡的傲气。她俯身行礼,说:“遵命,楼主。”她手里提着的软剑闪烁着森森寒光,上面刻着一朵雪花。
再抬头,楼主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