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心中万般不情愿地从队伍最末一下子到了队伍最前。
她总觉得江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可她已解开易容术,撤去玉官容颜恢复本貌,江临是断认不出她的。
江临见过陆栖易容改面成的坊主润青,见过陆栖易容改面成的玉官,但绝不可能见过陆栖本貌。
世间有术可易容改面,灵力高者甚至可幻化为另一人。陆栖跟着师父修习灵力,将师父一手易容幻术学得精妙绝伦。
四年前离开蓬洲之后,陆栖便再也未以真容露面于人前。
师父仙逝后她带着姜宵前来京州承继师父的天一琴坊,女扮男装化为润青公子,一直幻作男儿容颜;如今假作玉官潜入教坊,也顶着玉官的脸。
除了燕家五兄弟同姜宵,京州无人知晓她的真容。
不,还有一人——
京州盛传的天一琴坊坊主润青最是宠爱的面首,小骗子余寂。
只有小骗子见过她原本的模样,在她与小骗子第二次见面时。
她第二次见小骗子,是小骗子上门谢她救命之恩。
那晚她思念现代喝醉了酒,翌日醒来,小骗子躺在她身边,笑靥如花地说她昨夜脱了他衣服要收他当面首,他不从她便咬他;又说脱完衣服她便兀自睡着了,他解不开她给他下的锁,只能一直躺在她身边。
望着小骗子锁骨上两枚深深牙印,望着小骗子凌乱敞着的里衣,又望一望将小骗子手腕同床柱锁在一起的灵链,陆栖觉得自己在做梦。
小骗子笑得明媚,说,姐姐,昨夜你说你的名字其实不是润青,是陆栖。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以后我叫你七七,可好?
他还说,七七,昨夜你演示的易容术可真厉害呀。
陆栖立马下床照镜子,自己果然是原本相貌而非润青容颜。
易容幻术需要极强的灵力,她一直低调行事,不愿在人前展露实力。
陆栖这个名字,除了姜宵、燕家五兄弟、师父以及她自己,她从未告诉旁人。
小骗子还知道了润青是女儿身。
他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她不可能放他走。
于是,小骗子便被她留在了身边。
可小骗子死了,死在滔天大火之中、死在她面前,她亲眼看着他被大火吞噬殆尽,江临决不可能是小骗子。
江临没有见过她真容的可能,但直觉告诉陆栖,江临已认出她是前夜御花园中碰到的渡灵者玉官。
陆栖微微抬首,红马一身皮毛光滑油亮,如同一匹暗红绸缎。红马上那英姿勃发的小将军正襟危坐,背影英挺。
端的是出尘谪仙,浑然不似前几日晚那轻佻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影同记忆中那道素衫少年再次重合在了一起。
陆栖眨眨眼,复又垂眸。
蘅芜宫紧邻睿王府,原先是域主百里谦的离宫。因遍生蘅芜,域主便赐名为蘅芜宫。
早前便闻蘅芜宫富丽堂皇、华贵秀丽,今日得见,竟比传闻还要夸张些。只是金银玉宝皆是冷冰冰死物,瞧了一圈,陆栖还是喜欢廊架上大丛大丛紫藤。
正是紫藤盛开的时节,小雨漂洗后那成团的清紫如紫雾缀于枝头,纵然隔得远,陆栖也隐隐约约闻见了紫藤清香。
百里老儿肯下血本把这又富又香的蘅芜宫给三公子百里汛住下,又封他珩郡王,想来是真的想捞回自己这抛弃多年的三儿子。
王安见她话不多,行步仪态周正,进蘅芜宫后也不似其他宦官多流露惊叹之色,瞧着稳重,不由惊讶:“你是哪宫的?瞧着眼生。”
陆栖谦和一笑,信口胡诌:“大娘娘宫里的。”
王安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喉头动了动,瞧着三公子已出门来迎,矮声道:“等会后头的人先送赏赐,珩王令最后再送进去,你注意听将军吩咐。”
“是。”陆栖垂首应是,目光迅速移向快步行出门的那位三公子。
深青衣袂飘入眼前,云靴兽纹同前几日不同,绣工却仍旧一样。
陆栖心口一滞,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人面容。
霎时浑身血液先是一凝,尔后齐齐倒流直冲天顶。
陆栖怔在原地,理智先于情感旋而压住心头铺天盖地震惊,五味杂陈地低下头。
她没有看错,百里汛容貌的确和胡暮成一模一样。
声音、容貌俱一样,九成九百里汛便是胡暮成。
胡暮成……
她十年的发小,胡暮成。
宦官鱼贯而入,将赏赐一一呈于百里汛面前。王安在里头一样一样为百里汛介绍所赏珍宝的名称、来历,江临同百里汛一块儿坐着,很是熟稔的模样。
陆栖垂目盯着托盘中庄重红绸,回忆踏着满宫紫藤清香纷涌而来,恍惚又回到了穿越的那一天。
“我们被追杀了。”
十分钟前,M镇还同往常一样。
樟树、桂树随风轻语,檐下垂着的小红灯俏皮地摇曳。清一色黑瓦白墙参差错落,民居傍水而卧,水面平静无波,偶有乌篷船咿呀咿呀地摇着从身边缓缓飘过。
十分钟后,所有行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四人。
胡暮成神色凝重:“我们被不知道人还是动物的东西从学校追到公园,然后不知道怎么,树上开了个口子,我和吴思月眼前一黑,睁眼就到了这里。”
陆栖与身边何靖相视一眼,登时一惊。
她上前一步:“是不是黑褂黑裤,指甲很长,眼窝幽青?”
胡暮成显然还没从惊悚里缓过来,机械地点了点头,几秒过后猛地回过神,失声惊叫:“你也……”
他话未说完,眼神突然牢牢地锁在陆栖背后。不仅仅是他,甚至吴思月以及一直没有说话的何靖,视线统统移向了陆栖背后。
这回……又是什么?
陆栖浑身一僵,不敢回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想脚下似乎有个东西,当即趔趄一仰跌坐在地。
那是一只白狐,背后是九条雪白纤长的尾巴。
它向远处一株桂树行去,行步之间九条白尾迅速增长变大,很快便高如层楼、几乎入天。
白狐狭长双眼似笑非笑,不曾张嘴却有声响于耳畔:“来。”
声音极尽温柔与妩媚、亲切,有些蛊惑。
直觉告诉陆栖若听它的话走过去,或许会发生比被那些几乎非人的东西追杀而更可怕的东西。
陆栖并不想动弹,双腿却自己朝它慢慢走去。不仅仅是她,胡暮成亦一齐朝它行去。
胡暮成蹙眉低低对陆栖道:“我的腿不听使唤。”
陆栖脸色好不到哪儿去:“我也。”
白狐眼眸一动,立即有一阵强大的压力密不透风地逼来,陆栖张嘴想和胡暮成说话,发现自己开始发不出任何声音。
越是靠近桂树,被控制的地方便越多,甚至连眼睛也不能随意向旁边看,肃穆、庄严地好似即将进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她与胡暮成被迫站定,尔后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上九尾白狐的爪尖。
触碰的一瞬天地骤然变色,狂风如同虎狼咆哮,震耳欲聋。倾泻在地的月光倏然化作点点明珠,跳动着聚作大阵,阵上符文、图案流转不停,并迅速向四周扩散,化作白光将他们尽数吞噬。
滚烫灼热与阴寒冰冷交杂成暗流在身边汹涌地流淌,他们如同失重一般在白光中漂浮而起,陆栖甚至还来不及尖叫出声,便见一道惊雷向胡暮成直直劈去。
一声惨叫过后,胡暮成最先消失在白光裂缝之中,后头吴思月、何靖也跟着被劈入裂缝之中。
陆栖在白光中又飘了许久,最后朦朦胧胧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孤身一人卧于河畔,师父同姜宵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宅中。
她以为只有她一人来了这里,但胡暮成出现了。
他在这里,吴思月、何靖一定也来了。他们会在哪儿?
陆栖犹有些出神地想着,冷不防听到殿内有人道:“拿进来,小七。”
是江临的声音。陆栖回神循声望去,江临一双湿漉漉深邃桃花目正望着她,笑意盈盈。不仅是他,三公子、王安并殿内其余人俱看了过来。
江临笑得春风满面、意味深长,一副“我知道你是谁”的模样。
陆栖:“……?”
在?
他这语气,怎么越听越像在叫自家小狗?
脑海中倏忽间浮起小骗子清脆的笑声。
他摸着大黄狗的脑门,笑得人畜无害,说,姐姐,咱们的大黄真可爱,不如叫它小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