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潋卿从没想过,再回京城,已是二月的天气了。当她踏足在柭梁的土地上时,心中竟然有一丝隐隐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依旧是那抹天,云也依旧是那抹云,蓝的叫人心颤,白的令人心悸。
只是人心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几个月的时光,可以很短,可以很长;短到来不及相思,长到不记得情缘。
沈潋卿的双手拢在白狐皮的暖手筒里,身上披着的是厚厚的棉袄挡风,站在鱼塘处的柳树下望着熟悉的宅院。更远些的地方,是已经成型的客栈,没有砖瓦,皆是用紫竹搭就,在日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光芒。
这段日子,王泉一直伴在她的左右,陪着她到处去游历,赏没赏过的风光,看没看过的人情,如果说没有一丁点的心动,那也是假话。若有人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尽自己的一切所能去温存你,只怕是无心的人也该会情动了。
沈潋卿每每望着他为自己奔波时,心中偶尔也曾想过,不回京城了吧,就这么跟在他的身边,相互陪伴着走下去,一生很快就会过去,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在乎是否跟最爱的人在一起。携手终老的,终究仍是那些可以凑合着过下去的。
她不记得谁跟自己说过,缘分是很奇怪的事物,有人一见如故,而有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认同。所以当王泉问她要不要回雁坊城去看一看的时候,沈潋卿不假思索地说了“不”。
话才脱口,她才明白,自己终究仍是不能放下。放不下前尘旧事,放不下那支风里暗香的君子兰花。
“真的不要我陪你回去?”将她送出城门的时候,王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路那么远,你真的要走回去么?还是你怕我知道了你的住处,半夜来把你扛走?”
沈潋卿笑了笑,学着他当初的模样,用胳膊肘去轻撞:“你住在城里方便些,眼见着要关城门了,怕你赶不及回来。”
“那我真不送你了?”王泉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在这样靠近牧染尘的地方,如此亲昵的举动叫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
“去吧,先去投栈,明日我送完了菜在听风轩等你。”沈潋卿转过身去,只怕在耽搁片刻,自己就会忍不住改变主意,陷落在他无尽的温柔里。
从城里,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如今一个人慢慢地走,却依稀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离开的时候一路秋黄未落,而今春绿未发,一个是将死,一个是将生。只是不知道,当初死去的是什么,如今活下的又是什么。
沈潋卿慢慢地走回家,在柳树下站了许久,久到她连天色是什么时候黑的都没发现,大红的披风在颓败的原野上犹如一团翻飞的火,在暮色中慢慢地暗了下去。
走到院门处又是一阵犹豫,她才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还不曾伸脚迈进去,就听见一旁水壶掉落碎了一地的声音。
转头看去,沈云遥站在一地的水壶碎片前,狠狠地用双手捂着嘴,竟不知所措地红了眼睛,含着泪水连连地摇着头。
“三妹,怎么了?”沈灵昭听见了声响,从内屋走了出来。
“姐姐,是姐姐。”沈云遥颤巍巍地伸出一根食指来,远远地指了指沈潋卿,然后难以置信地呢喃道,“是真的么,二姐,那是真的么?”
沈灵昭也愣愣地看着她指来的方向,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也顾不上红的发烫的脸颊,捉住沈灵昭的手就欢喜地跳了起来:“好疼!好疼呀!三妹,这不是做梦,真的是姐姐,姐姐回来了。时雨快出来,姐姐回来了!”
两人又是哭又是笑地扑了过来,三个人狠狠地搂做一团,哭成了一气。
“什么,卿姑娘?”云时雨正在厨房里烧着热水,一听见沈灵昭的呼唤,忙不迭地冲了出来,一见院门处站着的正是沈潋卿,不由喜上眉梢,“太好了,卿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姐姐,快让我好好看看你。”沈灵昭摸着她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是看不够,连连地说道,“都是妹妹不好,没有在姐姐身边照顾你,害的姐姐都瘦了,这脸都小了一圈。三妹,你快看看,姐姐是不是瘦了?”
沈云遥也是满脸的泪,低着声音哭道:“姐姐好狠的心,竟就这样丢下妹妹不管,说走便走了。这世上哪有如此狠心的姐姐,哪有如此狠心的姐姐。”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沈潋卿一会儿给这个擦眼泪,一会儿又摸摸那个的脸,笑道,“你们两个别哭了,小心眼睛肿成桃子。”
沈云遥啜泣着说道:“这么晚了,姐姐你是走回来的么?这一路累坏了吧?你可曾用过晚膳了?”
沈潋卿摇了摇头,在她的鼻子上轻刮了一下,笑道:“还不曾吃呢,你们两个,有没有给我留什么好菜?我可是给你们留足了银两才走的。”
云时雨搓着手走上前来,挠着头笑道:“卿姑娘,外头多冷,快些进屋吧。我们每顿都会给你留一份,都是你最爱吃的菜。你先进里屋喝口热茶,我这就去给你热菜。”
沈云遥忙道:“这种活那是你做得的,我去吧。”
沈灵昭推了推云时雨,笑道:“怎么就做不得了,在这里可没有吃白饭的。”
云时雨也笑道:“云遥妹妹,你们两个好好陪卿姑娘说说话,我陪着她也说不上啥来,还是我去吧。你们快些进屋,这天寒地冻的。”
沈灵昭忙一把拉过沈潋卿身上的包袱,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笑道:“三妹,你扶着姐姐,这包裹呀我来拿。”
沈潋卿拍了拍她的头,又轻轻揽在沈云遥的肩上,弯着眼睛微微地笑着。她们,似乎是和王泉不一样的温暖呢。
才聊了不多会儿,云时雨就把饭菜惹了端进屋来,三个人围坐着,看着她慢慢地吃。
一个说着“姐姐,小心烫”,一个笑道“姐姐,别噎着了”,又有云时雨在一旁捻着竹签子挑那灯芯,整个屋子里分外的亮堂、温暖起来。
“姐姐,你是几时回来的?有没有看见客栈呀?”沈云遥慢慢地替她舀着汤,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会儿在屋子里,隔着墙什么都看不见。
“看见了,你们也真下血本,我不过是在纸上提了一笔,想要用竹子罢了,你们竟然就真的用了竹子,还是用的紫竹。”沈潋卿笑着睐着目看向沈灵昭,说道,“这准定不是灵昭的意思,可是云遥,你哪知道哪里会有紫竹卖?价钱上没被人敲了竹杠吧?”
沈云遥低了低头,偷偷看了沈灵昭一眼,她却全然没有看见沈云遥的眼神,脱口而出道:“哪是我们想的呀,还不是牧大人,他看了你画的图纸,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二姐。”沈云遥慌忙在桌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衫,微微摇着头向她示意着。
“啊呀。”沈灵昭此刻才反应过来,忙抿住了嘴只当做自己从未开过口似的。
“卿姑娘,客栈的事先不用管,快把汤喝了,好不好喝?要不要再去给你热一碗?”云时雨见状,也在桌底下轻轻掐了沈灵昭一把,站起来打着圆场。
“够了,不用再添了。”沈潋卿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压根没听见一样,向着云时雨笑了笑,“你都收下去吧。”
“那,卿姑娘,你再喝口茶,你们说说话,我去把厨房里收拾了。”云时雨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沈灵昭,随后点了点头端着餐盘出去了。
“姐姐,你不会再走了吧?”沈云遥见她不说话,伸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心里,眼眶又红了一圈,“姐姐定是在外头吃了好些苦,手上的茧子变大了。”
“哪就吃苦了,不过是到了一处,就买些那里特产和种子,提得重了些,慢慢地茧子就变厚了。”沈潋卿笑着抽出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姐姐,我去倒盆热水给你泡泡脚吧?”沈灵昭向着一旁的沈云遥挤了挤眼睛,然后也不等沈潋卿说些什么,就匆匆地出了房门。
“她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沈潋卿见她神秘的模样,分明隐瞒了什么。
“不知道啊,二姐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她就是这样孩子气的一个人,不用多想什么的。”沈云遥自然不知道她打着什么鬼主意,只得替她遮掩着,安抚着沈潋卿。
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沈灵昭才将热水打了来,在躺椅前放下了,又过来扶着沈潋卿说道:“姐姐,我扶您过去泡脚。”
“二姐,你怎么去打盆热水打了这么久?”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沈云遥也不敢大声,只好偷偷地凑在她的耳边问话。
“哎呀,你别管,你替姐姐好好洗脚,我出去转转。”沈灵昭却依旧满脸的神秘样。
“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转转?”这一次,连沈潋卿也忍不住了。
“我……我去把院门关上,刚才忘记关了。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就好好地坐在躺椅上,和三妹说会儿,我很快就回来。”沈灵昭笑的很是神秘,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把门掩上。
“云遥,你去洗漱一下早些休息吧,不用陪我,明日还要早起去送菜呢。”沈潋卿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一会儿也歇下了,有些累。”
“好吧,姐姐,你把水放着,明日我来倒。”沈云遥听话的点了头,起身冲她笑了笑,才依依不舍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