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幽深而沉寂。缤纷的繁星似是细致的泼墨,将这无华的夜幕点缀成斑斓精致的模样。
夜雾笼罩着明月,将它周身锐利的白光朦胧出柔美的月晕,忧悒清远,寂寥如斯。
邝露脸色发白,硬是忍着眼底潋滟的水光,她跟了润玉许久,自然是知道他的性格。在人前,他向来是如玉的无双公子,惊才风逸,谦谦有礼,可在人后,他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山,邝露与他相近,却从未走进他。
她想,她还是高估了自己,才会问出这样违背尊卑的话。若是水神还在就好了,他的眼神和心绪,从来是跟着水神的,在水神的身边,他从来都是带着笑的。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慢慢伸到了她的面前,邝露惊异地抬头,看了眼润玉。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眸深沉,却比这夜幕更加动人。
“起来吧,我虽是天帝,但你我已不是主仆,你不必再跪我。”润玉沉声道,“以后这布星台,上元仙子还是少来为好。”
邝露犹豫片刻,缓缓将手放到了润玉的手掌中。他的手真凉,想必是天帝的位子,实在是太高太冷了。
“陛下可是讨厌我?”邝露不知为何,话就脱口而出。待到她反应过来时,忙把头埋进了胸前,连声说:“邝露逾矩,还望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润玉收了手,微微拧眉,看着眼前的女子。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从前的她。
他的心有些酸涩,他从前赶她走,就是不愿她跟着他受苦。
他虽然贵为天帝,却诸事身不由己,都说新任天帝杀伐果决,英明神武,可又有谁知,这个位子,多的是疲惫乏味、寂寞苦楚。
这个位子,就是一个精致的囚笼。它已经把他牢牢束缚其内了,邝露为他做了良多,他能帮她做的,不过就是还她自由,不再让她继续跟着他也身陷囹圄。
润玉闭上眼叹了口气,语气还是软了下来:“邝露,你也到了摽梅之年,女长当嫁,往后定会有你一心相系之人,且与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美满地走完这一生。”
“陛下……”润玉的话说得这样直白,饶是稚子也该明白他话里的含义。邝露却没有被洞察心思的羞赧,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她的情谊,从来都是只感动了自己,或许在润玉面前,不过当这是幼儿把戏。
润玉转身欲走,邝露却突然喊住了他:“陛下,您屡次三番将我推开,意欲在何?”
润玉顿住脚步,没有回答。
邝露却勾起唇笑了,笑声悲凉,语气却带上了视死如归的意味:“陛下,不怕您笑话,邝露自幼便爱慕您,自从女扮男装入您麾下那天起,就已经下了决心一辈子跟随您左右。后来诸事,邝露渐渐明白,邝露永远不可能入得了您的眼,可邝露别无他求,只愿尽自己一切去追随您……”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沙哑,却依然忍着不让泪水落下:“……陛下应是觉得这份情谊成了负担了,邝露明白了,往后,定不会再做纠缠……陛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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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的手段雷厉风行,登基仅五年,就已经将整个朝野大换了血。那些不忠不敬之人,若有真才实干,他通通既往不咎;若是无德又无才,不管年龄资质,全都以各种理由被削了官职。
他善于提拔后人,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不论男女,全被他招揽旗下。他同样善于品鉴,新潮的文学和画作,他从不吝啬夸赞和奖赏。
一时间,天帝仁厚礼贤的美名传遍了仙界,从前他是犯了错,可贵在改过自新,虽然仙界对他依然褒贬不一,但好在赞扬的为数更多。
润玉却从不听外界关于他的传言,他虽贵为天帝,却永远形单影只,真就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
这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仙君参了本奏,直言希望天帝选妃,被润玉以事务繁忙为由给挡了回去。可谁知,接下来好几位大臣联名请奏,列出了一大堆纲常礼教,令他烦躁不已。
润玉闭着眼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耐烦:“三日后便是中元节了,此事待到中元宴后再议吧。”
众位大臣见他这幅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润玉微微睁了眼,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仿佛流转着迢迢星河。
纳妃么?从前他有过天妃,只是……世事弄人,他以为陨丹可以把锦觅留在自己身边,却不知自己因此,失去了更多。
他叹了口气,那一场大战过去太久了,再想起时,心里好像也不似刀削般疼痛了。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愈发空洞,不知从哪吹来了寒风,在他的心口萦绕不止。
三日后,入了夜,月朗星稀,天宫点起了盏盏流光溢彩的琉璃宫灯,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大殿内坐满了受邀前来的仙君们。
邝露跟着太巳仙人前来,一路上不知遇上了多少对她示好的仙君。
她生的好看不说,还是太巳仙人的掌珠,更是曾经陪同天帝左右之人,能够得到她的青睐,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邝露不懂他们的心思,她生性淡然,又知书达理,面对这样的情况,全都端着笑应付了过去。她在下首落了座,左边正好是方才与她来搭过话的江浩仙君。
江浩仙君见邝露坐在了他的右侧,心中欣喜不已,脸上却还按捺着雀跃。他扬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算是和邝露打了声招呼。
邝露不知他就是仙界有名的花花公子,见他一脸和善,于是也对着他笑了笑。
美人一笑,饶是君子也得沉溺其中,更别说这素日里流连花丛、见异思迁的江浩仙君了。他看邝露身上没有丝毫架子,心中更是欢快了几分,不动声色地将座位往邝露的方向挪了挪。
邝露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的眼神全都流连在高位那个银白色的身影上。
上次一别,又是两年未见。陛下好像瘦了些,从前她还跟着他的时候,他的身形就略显单薄,如今却是连双颊都有些凹陷了。
只是他依旧是清冷尊贵的模样,底下的觥筹交错和高谈阔论,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独坐高台,也独品着世间的极寒。
她与他,就如微云孤月,她只能隔着天涯的距离遥望。
邝露收回了眼神,没有发现自己的杯盏被挪了地方。她端起酒杯来一饮而下,微凉的液体滑入她的喉间,直捣心扉。
一旁的江浩仙君见她的杯盏空了,嘴角快速地扬了扬,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却又很快回归了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