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仙魔两界的大战已经过去了快要三年,锦觅化作青烟而去,也快要过了三年。
润玉坐在璇玑宫里,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链束缚着,只有那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和素净如玉的面庞,还昭示着他非凡的身份。
他闭着眼,眼前明明是一片黑暗,却又好像还能依稀看见从前的那些人。
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只身挡在他和旭凤之间的女子,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承载了他和旭凤的全力一击,最后堪堪倒进了旭凤的怀里。
她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呢,好像说,想让他做回原先那个小鱼仙倌。
润玉的脸庞上荡漾开一阵笑,眼角却又开始泛着水光。他都快忘了,她眼里那个小鱼仙倌是什么模样。
门开了,外面沁凉的白光洒到了大殿上。他抬了点眼眸,依稀看见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锦觅……”润玉薄唇轻启,声音比他的意识更快。
那人身子僵了僵,却还是快步朝他走来:“陛下,该用午膳了。”
润玉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温顺的眉眼,柔软的语气,现如今,也只有邝露会这般待他。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冷冷说道:“我早就下了罪己诏,担不起这一声陛下。”
邝露闻言,连忙跪了下来:“大殿恕罪,是邝露糊涂了。”
润玉没再说话,他静坐在原位,清冷傲然,如遗世之独立。
邝露抬着眼皮看他,自润玉从那魔界归来,她就不再见他笑过。他永远绷着唇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旷的宫殿里,朝外望去,是一树的衰败凋零。
她不知三年前在魔界发生了何事,可从别人那听的三言两语里,她也能明白个大概。水神身殒,火神重伤,而他,触了神族的禁忌,放出了上古凶兽穷奇。
只是她不知,那一场仗明明是神族胜券在握,大殿为何又突然收了手,一回天宫就把自己关进了璇玑宫里,还下了罪己诏,退了天帝的位子。
她一个宫娥看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一回,大殿是真的伤了心。
“大殿,您吃点东西吧,邝露特地为您做了您最爱的……”花露糕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润玉打断。
“最爱?你知道我最爱什么?”他的声音淡淡的,有一层讥讽味。
邝露小心翼翼答道:“您最爱……花露糕。”
润玉睁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地看着邝露,道不清喜怒:“花露?哪儿还有花?你看窗外那一树海棠,三年不曾再开花。”
邝露俯首,连声道:“邝露自作主张,寻了味极似花露的银泉,做出来的花露糕与从前能有八九分相像……”
“可再像,也不是花露。”
邝露明白了。
原来大殿与她说道的,根本就不是那一道糕点。大殿有心结,她却从来不是解铃人。
她将篮子放下,恭敬地弯了弯腰:“大殿,篮子里还有别的,您若是都不爱吃,邝露再去给您做……”
“不必了。”润玉轻轻开口,顿了顿,又飘渺问道,“邝露,你说,我从前是什么模样?”
邝露不知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殿从前……嘴角总含着笑。”
润玉垂眸,薄薄的眼皮上还泛着点晶亮。他轻微拉扯了一下唇角,鼻子里发出一道哼笑:“你下去吧,晚膳不必送了。”
邝露看了他一眼,起身退了出去。
大门合上,殿内又是一片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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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火神切不可闯这璇玑宫啊!”邝露的惊呼划破了长夜的安宁,润玉施施然睁了眼,眼角有些泛红。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红色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仓皇的邝露。
“邝露,无妨。”润玉波澜不惊,那一双眼,好似千万年不曾变动的银河,“你先下去吧,我们兄弟二人说说话。”
邝露的视线在这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换了换,迟疑片刻,还是福了身退下。
大门轻声合上,旭凤一阵冷笑:“兄弟?夜神还知道我们是兄弟?”
润玉垂着眸没看他,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孤傲的模样,就像是那浊尘之中生长出的莲花,看着不染是非,根却是脏的。
润玉薄唇轻启,声音里是道不明的疏离:“火神今日来访,想必不是为了讨口茶喝。”
“锵”地一声,一把宝剑就掷到了润玉面前,接着响起了旭凤戏谑又愠怒地声音:“你以为你派人把这赤霄剑给我,我就得帮你当这天帝?”
润玉抬起头看他,淡淡地说:“我知晓自己犯的过错,用了禁术,释放了穷奇,还害了……她。天帝之位,从前不是我的,以后也不该是。”
旭凤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突然笑了出来,只是那一双眸子还是冷的。
“过足了天帝的瘾就想离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润玉看着那柄剑,剑柄上还留着发黑的血痕:“旭凤,你这般恨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你?”旭凤走向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我不会杀你。今日我来就是把这赤霄剑还与你,还望陛下长盘尊位,好好享受接下来千万年的时光。”
润玉看着他,旭凤的眼里有恨,也有痛,他还是活的这样鲜明。不似他,坐在这璇玑宫中,不过一具空壳。
旭凤放开了他,手中红光乍现,下一秒,润玉身上的铁链就被斩得七七八八。他覆手握住那赤霄剑,毫不犹豫刺入了润玉的胸膛。
润玉蓦地皱紧了眉,一袭白裳上慢慢盛放开了一朵红花。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一滴一滴落在泛寒的地面上。穷奇之力正在从他身体中剥离,抽筋剥皮一般的痛苦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穷奇之力已散,往后还请陛下,换个方式赎罪吧。”
润玉力竭,将将摔倒在地上,大理石的地面又硬又冷,却抵不过他心中分毫。他的眼神渐近涣散,只看见渐行渐远的一抹红,就像他院里那一树海棠,花落了,只剩干枯的枝桠,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大殿!大殿您怎么样!”耳畔依稀传来邝露的声音,润玉却痛得无法回应。他慢慢阖上了眼,眼角有一滴冰凉滑落,顺势没入了他的鬓间。
要在天帝的位置上坐上千万年,这个惩罚还真是够狠的。高处不胜寒,他还没到高处,就已经冷得全身发颤。
赎罪么?他不知他要从何开始赎罪。
他伤害的人太多了,就连他自己也没被放过。
他突然明白了锦觅的意思,从前他要的向来只是一个公道,可现在的他,被权、爱、恨迷了眼,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最讨厌的模样。
可是他还回得去么?
风月如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