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斯大林知道红军还不完美,但他对刚刚过去的几场伤亡不大的战争还是记忆深刻。在蒙古的对日作战中,朱可夫只损失了8000人,苏芬战争伤亡8.5万人,但以欧洲的标准来看,也不大,当年的俄国国内战争就伤亡1300万人。而苏军占领波兰、波罗的海地区和罗马尼亚东部时速度很快,几乎没有伤亡。
在欧洲,德军看上去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但在这些被征服的国家中,只有法国才有一支真正的军队。斯大林对此并不以为然。换句话说,纳粹的军事力量还没有经受真正的考验,其势力可能并不像它的宣传机构所宣称的那么强大。占领西欧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和勇气,但不一定需要一支一流的军队。
斯大林深信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就一定能成就事业。然而,如何找到合适的人依然是个问题。那些骑兵出身的将领是忠诚的,特别是伏罗希洛夫。1906年在斯德哥尔摩召开的一次党的大会上,斯大林和伏罗希洛夫同住一室,从此相识。当时两人都颇感失意,他们对已用上电灯、非常富裕的西欧城市怀有敌意。12年后的国内战争期间,在察里津①[① 察里津:后改名为斯大林格勒,苏联解体后又改名为伏尔加格勒——译注],他们再次相见。这次,出于恐惧他们又走到一起。当时,和白军的战斗异常惨烈。红军离白军只有10英里远,加农炮震碎了红军司令部的窗户。夜里,当郊区燃起一片大火时,原野也烧成橘红色。在那里,他们遇见了有“红色猎狗”之称的谢苗·布琼尼。依靠后者,他们取得了胜利。
对那场战役,斯大林和伏罗希洛夫记忆犹新。他们在新奥斯科尔的一座山顶上俯视整个战场。透过望远镜,能看见布琼尼正指挥着他的士兵越过一片雪地,冲向马蒙托夫将军指挥的骑兵师。就像一块熔岩,第一骑兵军以不规则的密集队形向前冲锋。士兵的坐骑五花八门,服装也各式各样:沙皇军队的军服,登山者用的斗篷,德国军服,英国军服,乌克兰人的绣花裙,有人头上还戴着羊毛帽子,这是末代沙皇的将军们设计的,外形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东西,让人联想到古代的俄国。红军骑兵戴上了这种帽子,布尔什维克把它称为“布琼尼帽”。骑兵大多数都是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也有犹太人、卡尔梅克人、德国人、靼鞑人、拉脱维亚人、塞尔维亚人和其他民族的人。俄国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支多民族的军队。
那天,就像是火山爆发一样,红军势不可挡,取得了胜利。当斯大林和伏罗希洛夫走出安全的观察哨所后,他们沉默了。山下的雪地被死去的士兵和马匹的鲜血染红了,场面非常悲壮。后来两人都承认,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感到最震撼人心的时刻。
但是,现在斯大林能把先发制人的计划托付给只会看地图的伏罗希洛夫吗?斯大林能让布琼尼再带领一支装甲部队冲锋陷阵吗?他们两个人都是旧时代的人物,就像是伏罗希洛夫郊外别墅里陈列的马刀和匕首一样。那些东西是伏罗希洛夫从自己杀死的白军军官手中缴获的。
作为伏罗希洛夫的继任者和国防人民委员,铁木辛哥还没有足够多的智慧来承担这个重任。而沙波什尼科夫则是另一类人物,对他受过的教育和拥有的学识,斯大林颇为看重。在内心深处,斯大林对沙俄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那批人情有独钟,因为他没有进入过这个圈子。对斯大林来说,沙波什尼科夫就像是一块净土,在那儿,父亲从来不打自己的儿子,桌布也总是干干净净的。
很少有人知道,斯大林最喜欢看的戏其实并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场景,而是思想意识颇值得怀疑的《土尔宾一家的日子》。这是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①[① 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1891~1940年,苏联作家,出生于乌克兰基辅市一个教授家庭。其作品以幽默和辛辣的文风揭露并讽刺社会不良现象。1925年发表长篇小说《白卫军》,1926年小说改编为剧本《土尔宾一家的日子》,上演获得成功,但也引起争论。1927年他的作品实际上已被禁止发表。1930年,在斯大林的亲自干预下他被莫斯科艺术剧院录用为助理导演,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并重新开始写他一生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直到去世——译注]创作的,它主要是讴歌一群年轻的白俄军官和当时的中产阶级。尽管大清洗使许多作家都被监禁甚至处死,但却让布尔加科夫活了下来。斯大林看这部戏不下15遍。
就像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典型人物,沙波什尼科夫做事得体、雅致,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他会称自己的下属为“我亲爱的”。斯大林在场时,他从不坐着,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合适。尽管身体不好,但很少会从斯大林的办公室溜出来,在隔壁的休息室坐下来歇歇。在斯大林的眼中,这些旧式的礼节能够说明,沙波什尼科夫是一个有才华而又忠心耿耿的人。因此,可以托付他来制订这个先发制人的进攻计划。
然而,如果让沙波什尼科夫来负责制订这个计划,他还需要一个执行者,这个人要可信,相对年轻,会查看地图,能核实后勤等具体情况,可以在重要的会议上做记录。斯大林选中了年轻的将军亚历山大·华西列夫斯基(Alexander Vasilevsky),他是总参谋部沙波什尼科夫的弟子。斯大林喜欢沙波什尼科夫训练出来的军官,他们个个做事有效率、精确,能吃苦。“来让我们听听沙波什尼科夫和他弟子们的意见!”斯大林常常会这样和蔼可亲地说。
在斯大林的眼中,华西列夫斯基还有一个优点:可以胁迫他服从命令,保守秘密。和苏联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华西列夫斯基对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牧师而感到羞耻。这一点足以毁了他的前程。自己也曾在一所神学院上过学,这又是他极力想掩盖的另一个人生污点。渴望功成名就的华西列夫斯基毅然断绝了与父母的联系。15年后,陷入贫困境地的父亲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得到接济。华西列夫斯基非常害怕,没有回信,而是把这件事报告给总参谋部党的书记,告诉他,反动的父亲写信来纠缠他。
这件事被报告给了斯大林。很快,在一次丰盛的宴会上,斯大林提议同桌的几个政治局委员们为华西列夫斯基干杯。这让年轻的将军非常感激,也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你毕业于神学院,为什么没有当牧师?”斯大林狡黠地问道。
华西列夫斯基很吃惊,忙答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当牧师。
“我明白”,斯大林假笑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当牧师,我理解。米高扬(Mikoyan)和我确实想当牧师,但出于一些原因,他们不想让我们当。我们仍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政治局委员米高扬也有过在神学院上学的经历。
这番自我贬低的话,也让斯大林自己感到好笑。他继续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寄钱?你的兄弟们也都这样做吗?据我所知,你的一个弟弟是医生,另一个是农学专家,还有一个是飞行员,还是个挣钱的军官……我想,如果你们兄弟几个都资助你父母的话,你父亲早就不当牧师了。”
华西列夫斯基很紧张,告诉斯大林,考虑到信教的父亲与自己在总参谋部的工作很不合适,早就与家庭断绝关系了。
华西列夫斯基的胆怯让斯大林很高兴。“尽快与你父母联系,给他们寄些钱。告诉你们的党总支书记,是我让你这么做的。”斯大林给这个惊恐不安的人出主意。
1940年夏,在沙波什尼科夫的指导下,华西列夫斯基开始制订先发制人的打击计划。8月中旬已完成第一个备忘录,沙波什尼科夫和铁木辛哥都签了字。政治上,备忘录的措辞相当谨慎,它假设德军首先进攻苏联。然而,在其余的文件中,将军们把这个假设完全抛弃了。他们为红军所设想的主要任务就是先发制人,打败集中在东普鲁士和华沙地区的德军,然后夺取东普鲁士,移师波兰北部。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斯大林否决了这个方案。假如红军先发制人,那么首先要打击德军最集中的地方,以便在战争爆发之初,就能瓦解德军。沙波什尼科夫认为,希特勒会把其主力放在北方,通过立陶宛占领里加和明斯克,最终目标是莫斯科和列宁格勒。斯大林则认为希特勒会把主力部署在南方,纳粹最想得到的是乌克兰的谷物、煤炭和钢铁。因此,斯大林决定,红军必须从乌克兰进攻,而不是立陶宛或白俄罗斯。沙波什尼科夫固执己见。过了一些日子,斯大林让懦弱的梅列茨科夫接替了沙波什尼科夫的工作。
华西列夫斯基被要求重新修改计划。
一个月后,1940年9月18日,铁木辛哥和总参谋部的新任参谋长梅列茨科夫将这个计划上报斯大林。新计划提出了两个可能的进攻路线,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方案根本没有实际意义。10月,在斯大林的压力下,铁木辛哥和梅列茨科夫撤销了北线进攻的方案,一致同意红军应在南线发起攻击。
现在,红军就是要“在巴尔干地区切断德军,旨在阻止其获取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积极影响巴尔干国家及其参战行为”。这番客套话意味着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或许还有匈牙利、南斯拉夫都将消失。
然而,10月以后,最高层的讨论停顿下来。先发制人的打击计划仍然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项目,而不是最终的实施计划。收到这个行动方案后,斯大林还是不能作出最后的决断:到底是马上进攻德国,还是几年以后再动手。11月,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访问柏林,希特勒要求苏联和德国对英国采取联合行动,斯大林开出了领土条件。尽管柏林没有给予答复,但斯大林仍然认定,希特勒会同意他的条件,并且,只要德国想肢解英法的殖民地,这个联盟一定也会存在下去。
但是,斯大林希望苏联迟早要竭尽全力发动一场对德国的战争。现在他还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天,甚至是哪一年开始这场战争,但基本纲要已下发。防御工事要建在边界,要把它们作为攻击的基地,部队要集结在许多像比亚韦斯托克一样的突出地带。
现在,1941年1月13日,一位将军竟敢批评他的决定,怀疑他先发制人的打击计划,漠视其中隐含的深层原因。在几天前的军事演习中,还是这位将军,扮演蓝军,发现了红军的薄弱之处,而这正是斯大林的宏伟计划所造成的,并且蓝军突破红军的防线。斯大林怎么能保证希特勒不做同样的事情?
斯大林并不了解朱可夫,然而那天晚上朱可夫却给斯大林留下了深刻印象。参与制订计划的人,没有一个有这么大的胆量。铁木辛哥总是深藏不露,梅列茨科夫到处闲逛,而沙波什尼科夫只是感到害怕。三年中,总参谋部已换了三任总参谋长。先是亚历山大·叶戈罗夫(Alexander Yegorov)元帅(国内战争的英雄,1937年被撤职,两年后被处决),然后是沙波什尼科夫,现在是梅列茨科夫。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斯大林的情趣,理解他的意图。斯大林再次产生疑问:谁是既有胆量又忠诚于自己的人?
沉浸在这些思绪中的斯大林做了最后的发言。平时,他是一个演说家,讲话富有逻辑性,话语严密,娓娓动人。然而,那天晚上,他的思绪混乱,总是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最后讲话是以讨论干面包问题结束的。战争临近,他说,国家要储备食物,干面包很好,重量轻,而且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末代沙皇在一战时就为军队储备了干面包。“有一点茶和干面包是非常重要的。”斯大林认真地说。当然,这听上去很可笑,但没有人敢提醒他——24年前,沙俄军队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前线的士兵吃不饱肚子。
最后,斯大林又把话题转移到他先前的思绪上——干部问题。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个凶兆:“问题是我们没有一个真正的总参谋长。梅列茨科夫应该被换掉。”
大家都看着成为牺牲品的梅列茨科夫。梅列茨科夫哑然失声,没有说一句话。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后,斯大林又说道:“将军们可以离开了。”
第二天,朱可夫被带到克里姆林宫。有人告诉他,斯大林要把他留在莫斯科,出任总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