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随梅不落行至梅林深处,却在离她不远处停下,回头望她。一袭绛紫色描金麒麟锦袍松垮地披在肩上,双手插进宽大的袖口里。微风吹拂过他的衣袖,似彩蝶一般翩然若飞。乌黑发丝略微扬起,一双凤眸寂静得宛如深潭一般。
“小五,为何你不叫我师父了呢。”殷红的薄唇里忽然吐出这么一句,随即唇边勾起一抹笑,似讽刺,似悲凉,又有些漫不经心。
“是不是,你想起了什么?”
天璇被他笑得脊背发凉,又只着了一层单衣,雪白的身影在梅林中显得如此单薄突兀。
她不答反问,“那教主为何唤我小五,可有缘由?”
只见他缓缓摇头,道:“并无缘由。”
意思是想叫就叫了,你能拿我怎样。
天璇忽而也笑了,道:“那属下也并无缘由。”接下来两人沉默对视半晌,谁也未曾开口。
一阵冷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天璇不由得瑟缩一下肩膀。只听风送来的一句话,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你可有按时吃药?”
她顿时心下一惊,梅不落所言的药,便是教中子弟人人每月必吃的‘霜尽’,如若骤然停药,后果不堪设想。之前曾有人私自停药,欲摆脱梅不落的控制,可不出一日,整个人便化成一座冰雕,轻轻一碰就碎了。
“自然是吃了的。”她声音干涩,喉咙处微微发紧。
有了前车之鉴,教中人不敢再轻易违抗。
“吃了便好。”他言笑晏晏,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忽然周身散发出冷厉肃杀的气压,天璇只觉胸口被巨石压住,沉闷的喘不过气来,她尝试运气,但气息尚未汇聚丹田,便被一股霸道的内力冲散。
终于,她抵不住他的威压,嘴角溢出一丝血来。
梅不落忽然轻笑一声,无孔不入的气压骤然烟消云散,道了句:“记住,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原来,他是知道的,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自己确实将‘霜尽’减量,所以偶尔会有内力凝聚不成的情况发生,也时常会感到动作迟钝僵硬。只不过症状并不明显,有时也只需在温暖干燥之处便能缓过来,一时她也没当回事。
可如今却叫人当面拆穿,还是那个最不能知道此事的人。
想想都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纵身一跃飞至半空中,在梅树上轻轻一折,再落下来时,手中多了一支红梅。那身法诡异的悄无声息,连脚边的落叶亦不曾惊动半分。
梅不落眉眼微动,眸光落在这如潮水般连成片的嫣红花海,轻声说了句:“小五觉得,这长鸣山的梅花为何会这般红?”
天璇默默地看她,并未言语。
“是有人的鲜血滋养,将万物之灵埋于树下,梅花才会久开不败。”
天璇有片刻哑然,衣袂翻飞处是炙热嗜血的红,语笑嫣然间又是累累白骨堆成的长鸣山。
这个男人,她向来捉摸不透,也从不敢去仔细捉摸。若是真陷了进去,她怕是再也爬不上来。
无意中,她轻声说了句什么。
梅不落闻言低眉一笑,随即将梅花插在领口处。
“你若能拿得到,便不用做花肥了。”话音刚落,便见他的身影隐入梅林之中。
不见了。
……
天璇从申时一直抢到戊时,整整持续三个时辰,可她居然连一朵花瓣都没碰到。
梅不落微微一笑,静静矗立在花丛中,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一派玉骨冰肌,清凉无汗的闲闲姿态。
反观天璇,两手撑在弯曲的膝盖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已经将单衣全部浸透,如今连动动手指都费力。
“不抢了。”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破摔。
“真不抢了?”一股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竟与十年前一般,蹲下身来与她对视。
那簇梅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刺眼夺目。
她心下一横,忽然出手去夺,他则反手按住她的脉门,只需稍稍用力,便要一命呜呼。
这要放在平时与人打斗上,此时的她已经输了。
可她偏不信邪,竟不管不顾反手夺梅花,粉红的花瓣自两人眼前飘落下来。
“小狐狸。”他哑着嗓子道了句。
她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杀她,才敢被拿捏住命门时有恃无恐。冰凉的手指悄悄在她掌心里磨蹭了一下,只见她似被烫到一般惊醒,连忙跪下请罪:
“天璇无意犯上,还请教主恕罪。”
他单手撑住脸颊,名贵的衣物染了灰尘,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这一刻笑的有几分奸滑。
“小五长大了啊。”
他的手轻轻揽过她额间的碎发,轻柔地替她别在耳后。转而又看了她半晌,才道:“十九了吧,若放在民间,那可是好几个娃娃的娘了。”
天璇一时不解地看他,心想,若说年岁大,除了天权以外。就属你年纪最大,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不见你去生好几个娃娃。
“小五可有心仪之人?”
天璇看他一眼,道:“没有。”
梅不落似是不信般的,试探道:“天权如何?”
想到他用鞭子抽自己的时候,便连忙摆手摇头。
“那天枢如何?”
天枢懂医术,会照顾人,虽然毒舌一点,不过也算是七星当中最温柔的了。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可毕竟人家名草有主了,还是算了吧。
“那玉衡如何?”
她与玉衡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比她虚长几岁,整日让她叫哥哥。
不过一来二去,还真就叫成了兄妹,也不行。
“教主是想把属下的单身问题,内部消化掉么?”可是除她以外,教众里面人人都是单身,怎么不见他去亲自撺掇别人?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他语气凉凉,说道:“难不成有我不知道的野男人,要嫁到外面去?”
长鸣山像是座孤岛,门内世外桃源,门外却是荒野丛生。
天璇摇了摇头,说了句违心的话:“不,我想一直留在师父身边。”闻言,梅不落笑开了,双臂揽过她的身子,将头抵在他胸前,似年少时般模样。
她静静地聆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嗅着鼻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梅香,若是平常女子,想必早已沦陷他的柔情漩涡里。
可是,她不能。
只听他沉声说了句:“即便知道你在骗我,我却还是很开心。”
梅花树下,一对人影紧紧相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成为他命中的不可替代,或许一切是人为,又或许是冥冥中注定。
初次遇见她时,要比十年前更早一些。那时她还姓江,叫江妩。
那时他还不是梅不落,他有另一个名字,叫梅卿,是月支国的三皇子。可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一身才华无可施展的不得宠的皇子。
正值乞巧节,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单身女子手持铃兰花,男子则荷包或玉佩,遇见心喜之人,便可送出手中的礼物。如两情相悦之,怕是最好的结果了。
人潮涌动中,差点与她错身而过。
“呀,这是谁家女娃儿,生得这般灵动可爱,将来必然是个大美人儿呢!”
他回过头,却见一袭月白色长裙的妇人怀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那娃儿梳着两根羊角辫,用红绳高高束起,身穿嫩粉色的襦袄,领口一圈雪白的狐狸短毛,衬得一张小脸又白又嫩,水灵灵的大眼好奇地观望着四周。
“娘娘,花花……”女娃儿肉嘟嘟的小手去拉长姐手上的铃兰花瓣。
却被娘亲制止了:“不要胡闹,那花儿可是你长姐的姻缘线,若是弄坏了,怕是要一辈子嫁不出去。”
那妇人保养极好,皮肤白皙,不见皱纹。乌黑的发丝用一根白玉簪子盘起,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多余缀饰,看起来既简约又大方。口中虽是在训斥,但面上却是笑着的。
“娘,无妨的,就给妹妹把玩吧。”说着江莲便将铃兰花放入江妩手中,那女娃儿得了花,笑得愈发灿烂起来。
“哎,就你这般惯着她。”妇人无奈的笑笑。
江莲不以为意,反而拉了拉江妩的小辫子,逗着她:“没准将来妹妹要比我先嫁出去呢,若是有喜欢的人,就把手里的花送出去,好不好?”
江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妇人嗔怪道:“小孩子胡闹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一起?”
话音刚落,便瞧见怀中的江妩不安分地挣扎起来,挥舞着小手中的白色铃兰花,口中稚嫩地嚷道:“姐姐,花花,给你。”
被唤‘姐姐’的男子愣在原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道:“可是在唤我?”
两人往江妩喊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公子一袭淡蓝青衫,玉冠束发,一张脸俊美异常,唇色殷红略紫,一双凤眸淡淡朝她们的方向望过来。
正是美得雌雄莫辩,难怪江妩会认错,妇人想道。
江莲则是脸庞微红,羞怯地低下了头。
只见那男子翩然走过来,柔声问道:“小妹妹,唤我何事?”
粉雕玉琢的小娃儿举着手里的铃兰花,递到他跟前,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送你花花。喜欢你。”
见那位公子半天不应声。妇人略感尴尬地说道:“这是位公子,并不是姐姐,要叫大哥哥才是。”
江妩灵动的眼珠转了转,似是听懂了,于是张口便叫:“公公,喜欢,送你花花。”
“没礼貌。”妇人哭笑不得,江莲却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
梅卿也觉得有趣,故意逗她:“你可知道送陌生男子花是何意?等将来你长大了,可是要嫁给我的。”
小娃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最后似拿不定主意般地,朝娘亲望去。
江母出来解围:“小孩子玩笑,当不得真的。”
此时梅卿却接过花,顺便捏了捏肉嘟嘟的小手,发现手感白嫩细滑,甚是不错。
随即勾唇一笑:“可不许反悔哦。”
话音刚落,转眼便见他没入人潮之中,不见了。
原本以为这只是个插曲,不过是年少时的儿戏。却没想到他在多年之后,再次遇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