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中,一名圆脸的家丁兴奋地跑过走廊,穿过楼阁,来到书房外(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是那一晚被夏露娜救下的郑伟鹏)。他高兴地对着书房里边的穆丞相禀告道:“五公子回来了!”穆丞相先是嘴角一扬,然后愤怒地朝家丁呵斥:“他回来干什么?他还有脸回来?当初走的时候不是挺绝决的吗?现在还回来干什么!”穆丞相刚说完,便从挥下的袖袍中看见穆文墨着一身白面素青的广袖长袍走了进来。穆丞相看一眼面前这个斯斯文文,肃清淡雅的儿子,冷哼一声,侧过身去。穆文墨双手作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说:“孩儿来向父亲请罪。”穆宏年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转身,看着眼前如此恭敬的人竟是那个最让他不省心的五儿子!站在门口的家丁更是瞪大了眼珠子,张大了嘴巴;合上的时候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噔“地一声响,然后连忙紧张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还望父亲能原谅孩儿的不孝之举。”穆文墨在门带上的瞬间,仍然低着头,话语平静而缓慢,显得十分地诚恳。这个突如其来的大礼使得穆宏年瞬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神色飘忽,最后用食指碰一下鼻子,面对他说:“起,起来吧。”穆文墨并没有就势起身,而是继续保持着那姿势说:“还望父亲能够原谅。”穆宏年撇过脑袋,朝着他摆了摆手,显得不耐烦地说:“行了,起来吧,那事就当过去了。为父原谅你了。”说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在穆文墨抬头的瞬间又瞬间恢复了严肃的模样。
不过他见穆文墨如此顺从的模样接着又咳嗽两声,然后试探性地问他:“那这秦小姐……”他见穆文墨没有说话,没有立即打断他,拒绝他!他立马又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为父认为秦小姐质蕙兰心,秀外慧中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此番出行我已决定,若是您再逼婚,我便出家。”
“你!你简直是!目无尊长!你!为父为了你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都白完了,你!你竟如此对为父!你!你简直……”说着准备拿起桌上的茶杯砸他,但是又怕他再一次出走,于是又放了下来。穆宏年被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着半丈远的距离一直来回走动,突然穆宏年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说:“你该不会是对那夏露娜有意吧?”
“没有。况且她人已亡,您提她作甚?”
穆宏年不可置信地,用右手手掌对着穆文墨,直摇头,“不不不,你真对她有意!”穆宏年自己肯定了内心的想法以后,用双手抱住了头,完全无视穆文墨没有感情的否认,自顾自地看着他儿子说:“你若是不对她有意,为何会突然找我为她求情?你若是不对她有意怎会为她愤然离家出走一月有余?你若是……”
“您若是不逼我娶秦小姐,我又为何出去躲一个月?”
“不不不,不可能,你绝对不是因为……”
“不然呢?您认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穆文墨看着自己已经快要疯了的老爹冷笑道。
穆宏年看着他的脸直摇脑袋,然后说:“从不见你对任何女子上心,但是却为了她而来找我求情,你明知我辅佐太子,不可能做有损他信誉之事,但是你却依然来找我,不惜说出太子此番缉拿她仅是为了气翌王之语,甚至还跟我大发脾气……”
“你是想儿媳妇想疯了吗?”
“那不行,她不行。”
“那您还在这自顾自地推断什么?您难道忘了她是被翌王选中要当侧妃的人?难道我还不能为一个清白无辜之人求情还她名誉吗?一个可怜的无辜之人就被你们当成了皇位的牺牲品,我再怎么说也同人家吃过一餐饭,算是个酒友,她也是辰旭中意的女子,为之可惜求情是人之常情吧。”
“她是恶鬼这一点我必须说明,我们没有冤枉她。”
“没想到您身为丞相,还会推断男女之情呢?”
穆宏年老脸微红轻咳一下,朝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行了,不是就好,你去看看你娘吧。”
穆文墨朝他行礼告辞,走之前又缓慢地跟他说:“恕儿子再提一遍,您若是再……”
“知道了!”穆宏年愤怒地一声怒吼惊得门口的家丁吓一大跳,连忙跑了。穆文墨朝他爹低一下头,接着便出了书房门。
穆宏年看着他出去的背影,低声骂道:“逆子,不娶亲跟出家有什么区别!生了跟没生一样,要了何用?生了他尽给自己添堵了,还不如不要,妻也不娶,子也不生。老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给我生后代,就是不孝敬我!还一而三,再而四地拒绝我为之娶亲,不是不孝是什么?”说完愤怒地拍一下桌子,拍得手直疼。
接下来穆宏年又想起一个多月前,他给自己唯一一个还没成婚的孩子——穆文墨,说了一门亲事,告诉他时,不出所料地被拒绝了。他不死心,开始对穆文墨循序劝诱,说成婚如何如何好,那秦小姐如何如何貌美如花又贤良淑德,但是穆文墨却突然跟他提起夏露娜是恶鬼的事情,还企图劝说他去对太子说,“此计不益,只会增添翌王的怨恨。”那穆宏年当然就怒了,我跟你提婚事,你跟我谈政事?况且还是这不着边际的胡话!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越吵越凶了。
“太子就是想跟翌王夺宠,才会认定了灵族的话!”
“你住嘴!什么话都敢说!灵族上百年来一直都为国祈福,地位何等的尊贵,怎会谎报!”
“灵族向天卜卦测出地府邪灵暗藏白阳山,但是也不该凭了一个人出自白阳山就认定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派出锦衣卫刺杀!这悬赏金才半个月就开始涨了一倍,真是闻所未闻!”
“锦衣卫抓她是因为她有嫌疑,她跑掉以后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仗义侠士和赏金侠士?才半月!就有几十号人负伤,她不是邪灵是什么?”
“谁被追杀不还手的?傻子吗?傻子被打了还知道还手呢?更何况还是被威胁了性命?”
“穆文墨!你今天倒是挺关心官场之事啊?明明例得一清二楚,夏露娜生于白阳山十七年,这十七年都没有被上天发现,为何她下山以后就天灾不断?因为她失去了佛光庇护,白阳山的灵气护体,种种证据都表明她就是那恶鬼,你究竟是为何要对她这么百般维护?”
“那白阳山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吗?难不成就只有她待了近二十年?她只待了十七年,不是二十年,况且天灾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为何此番却出来恶鬼之谈?外面传的翌王妃私心……”穆文墨说到翌王妃的时候声音明显弱了下来,接下来便不说了。
“那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灵族存在五百年之久,怎会为了这等事情徇私枉法!”
“您就如此相信灵族,相信太子,真是枉了你清正廉明的好名声!”
“穆文墨!你不要给我蹬鼻子上脸!别忘了我是你老子!我不答应你上书劝告陛下,正是因为现在围剿邪祟正顺民心!况且灵族的卦言断不能出错!她夏露娜一下山就造成天灾人祸不断,何来无辜之谈!”穆宏年简直快要被自己的不孝子给气疯了,他接着怒道:“不管她无不无辜,只要民心所向,相信她是邪灵,相信她是地狱的恶鬼,那她就有理由为国捐躯,赠予天下百姓希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最后一句是朝穆文墨吼的,用尽他肺内所有的气力。
“那我这禽兽还真是比不得您和太子的冰心玉洁。”
啪!穆宏年一巴掌打在了穆文墨嘲讽的脸上。
三夫人得到通风报信快速地赶到书房,一入门便看见这一幕,她赶忙上前横在两人中间,将穆文墨护在身后,向穆宏年求情。
穆宏年气得胡子都直了,哪管这些,拉开三夫人指着穆文墨继续骂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脑子就可以在我面前目无尊长!无论你看透了什么!都给我把嘴巴闭上!既然你选择不入官场,那就丝毫也别给我指染!不要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任何有关于太子还有其他任何皇子议论!听见没有!你这逆子!”说着左手越过三夫人的肩膀,又打自己这个不孝子一下。
三夫人将穆宏年拦开之后,转过身拍打穆文墨的肩膀骂他:“就是,你爹说的对,不要去染指。”说完之后又回头抚摸穆宏年的胸口,帮他顺气,说:“老爷,别生气,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我就是迟早有一天被他给气死!这不孝子!我怎么生出个这么个气人的逆子来!”
三夫人扶着穆宏年坐下以后转身对穆文墨使眼色,想叫他对穆宏年道歉。穆文墨不作理会怒目佛袖而去了。
穆宏年吹胡子瞪眼地指着他的背影骂道:“我若不是娶你娘之前没有孩子,断不会生出你这么个气人的东西来!”穆文墨没理他,出了书房门右转离开了。
穆宏年走来走去气不过,愤怒地拍打着桌子,“这逆子!想当初我给他取名文墨是为了想让他当个文人墨士!不是为了让他来折磨我的!幼时以为他天资聪颖,是当文官的料。没想到刚会爬树他却去给我舞刀弄剑!不当文官你给我像子宣一样,当个武官也好。结果他可倒好!空落个文武双全的好名声。给我丢人!”说完生气地朝凳子踢一脚,“书香世家的丞相之子竟然跑去卖杂货!真是丢了老祖宗的脸了!”
三夫人顾不得儿子,赶紧安抚穆宏年,说穆文墨确实不懂事,该打,该骂。然后叫他别为了这个不孝子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等到十天之后穆文墨还不见归家,没有讯息时,她又开始责怪起穆宏年来,说他不该又给穆文墨说亲,明明知道他不愿意,还偏偏每次都要如此逼他,现在儿子跑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穆宏年说,“走了就走了,我就当没这个儿子,再说了,当初这个秦小姐还不是你跟我说的。”然后三夫人又跟他说:“那我也没叫你如此相逼啊,他不愿意就不愿意嘛,换个话题跟你说话,你却偏偏给人打跑了。”穆宏年甩了袖子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转移话题,他言词激烈可不像是随口说的!分明就是想好了,处心积虑逼我上书。”三夫人说:“是,他处心积虑逼你上书,那夏露娜干他何事!他逼你?”穆宏年说不过她,留下一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穆文墨跟他爹告退之后便去了他娘那里承受了一番老母亲思念儿子痛哭流涕的母爱,他娘没责怪他说他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家走了,毕竟这些年已经不少次了,早已习惯。她问他此次怎么出去这么久也给家里一个消息。他说他去收蚕丝去了,今年因为天灾蚕农收成不好,蚕丝稀少必定涨价,所以要尽早去定。他娘说那也该给家里传封家书才对,免得她跟他爹整天担心。然后他便说,怕他们再提婚事,便懒得写。
寒暄完以后三夫人便吩咐丫鬟叫厨房今天晚上备几个好菜,为五公子和老爷和好庆祝。穆文墨应付完他娘以后便回房间看书去了,他房间里一共有四副水墨丹青,一幅笔锋苍劲有力的松柏图,一幅气势磅礴的云峰之作,还有两幅是蜘蛛百合图。快傍晚时分他大哥回来听说他归来以后便去找了他,他大哥倒是没说他什么,只是无奈地说:“你是专治父亲啊。”
“我只是不愿意他帮我娶妻而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娶妻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若只是为了生孩子,他也已经有了好些孙辈了,何必来为难我。”
“父亲他老来得子,自然害怕绝孙,虽然两个女儿和五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但是还剩一个不成的,看着自然揪心。”
“都成了七个了,就不能放过一个吗?”
“父亲脾气倔强,你是随了他了,你有多不想成婚,他就有多想叫你成婚。”
“倔拗的老骨头,我不成亲跟要了他命一样。”
“墨儿,不可无礼。父亲自是为了你好。”
“他的好对于我来说却是束缚,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与父母无关。”
“历来儿女婚事由父母做主,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两人成婚那必定牵扯家族,除非他们二人都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倘若你是真喜欢上哪家的小姐,父亲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太犟了。”
“他高兴什么,不过是退一步罢了。”
“随你吧。”穆清风拿他没办法,知道他不会被说动,也懒得再说他了,随后便问他今天怎么这副打扮了,以前除了皇室宴会他从来不愿意穿广袖长袍的。他说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自己却无可奈何,心境变了。接着他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给穆清风,请求他写这些字(穆清风写的一手好字,不过一字难求),穆清风接过一看是两首情诗,便说,“又是辰旭叫你拿来的?”穆文墨说是。穆清风便问他,这次他又是看上哪家小姐了?穆文墨说,“应该是哪位苏小姐和李小姐。”
穆清风一边摆晃着宣纸一边说:“真不知这冀城还有几个有姿色的女子是没被他苍辰旭给撩拨过的。”
“难说。”
穆清风看了看纸上的内容说:“一首苏影目中留,云里探俏容。一首李花树下哀,舞曲心中葬。真是换汤不换药,我的字可不是用来书写这些俗诗的。”说完往桌上一放。
“他说情书就得写得粗俗易懂,高深了看不懂,就得把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哪怕写一页纸的姑娘的名字送过去也是可以的,甚至还滴了几滴水送去充当眼泪的,他说这样最能打动女人心。”
“你怎么不见得学了来?”
“我和他不一样,对那些不感兴趣。”
“若是你找我代写,别说一百首一千首俗诗我也写给你。”
“不了,我若是真想写也会用自己的笔来写,不会为了讨欢心而叫人代笔。”
“那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叫我写?”
“大哥,求你了。”
“为何?”
“我收集蚕丝他给了我不少帮助,说别的不要,就要你的字。”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却是黑白两级,毫不相干。”
“他虽放荡却尊重那些女子,与王伟鹏那类世俗公子不同。”
“有何不同,不是一样玩弄女人心?”
随后家丁来叫开饭了。于是两人便结伴去了大厅。
晚饭过后天便下起了雨,穆文墨观视乌云笼罩的院子,房间露出的暖黄色烛光在漆黑夜色里显得极其微弱可怜,看着屋外雨打芭蕉,泥土飞溅的景色,他倚靠在窗前吹起了自己并不拿手(除了文武,其他都马马虎虎)的笛子。
隔壁院子住的是穆清风一家,穆清风的小女儿穆诗此时正把玩着手中的摩罗,忽而嫌弃地抬头朝着门口说:“五叔吹的萧声好难听啊。”她娘在一旁的烛火下刺绣,抬起头来说:“你五叔吹的好像是笛子。”穆清风微笑着抚摸穆诗的头说:“诗儿,不可以嘲笑别人的短处。”不过听着穆文墨这萧声一般的笛声他说完之后自己却忍不住笑了。他夫人说:“怕不是在晚饭上被二娘她们说了几句,这会儿子伤感起来了?”
“那些话他早就听厌了,只怕是感叹世态炎凉吧,想救人却不得。”
“救人?那夏露娜?”
“嗯,兴许。至少那日在聚贤轩他们三人相谈甚欢,他会为了她跟父亲吵架至少表明他认可她,只可惜了,那女子还是香消玉殒,他大概在为之可惜吧。”
“没想到不近女色的五弟竟也会为一个女子感伤,会不会?”
“估计不太可能,辰旭对那夏露娜很是中意,估计,只是友情。”
“唉,可怜的五弟,他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成婚呢?宁可当和尚也不愿意娶亲,好像娶个亲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娘,五叔真的吹的好难听啊。”此时穆诗小跑扑进了她娘亲的怀抱中,小脸蛋上写满了不高兴。她娘亲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诗儿乖,再忍耐一下下好不好?五叔马上就演奏完了。”
“嗯额,五叔吹的跟死了人一样。”穆诗在她娘怀里扭动着身子不高兴地撒娇道。不过马上就被她娘凶了,“诗儿。”穆清风抱起女儿对她说:“诗儿,切记不可嘲讽他人的痛苦明白吗?比如说,你不小心弄丢了这个你很喜欢的摩罗,在伤心大哭时,你会愿意看见或者听见别人在一旁嫌弃你吵吗?”
“不愿意。那我去安慰五叔去,我可以把我的摩罗借给他玩。”
穆诗的娘亲笑着对她说:“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烦你五叔比较好,让他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不要去打扰他。”
穆文墨一曲快毕时忽然从沉思中醒来,听见自己把笛声吹成了萧声般幽怨,凄清,俊脸一红,放下了笛子。刚好此时丫鬟端了一碗人参当归鸡汤进来,穆文墨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点了点头。丫鬟放下后便退下了,待到半个时辰之后又想起进来把空碗收走。
雨停后穆文墨也开始熄灯上床睡觉,整个丞相府都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地整座城也是,因为下雨的原因天上既无星星也无月亮,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