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舍出去以后,她的神情不再愤怒,而是变得忧郁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审视自己:如果我真的是地狱的恶鬼呢?如果真的是我害得天下不得安宁呢?天灾真是我引起的怎么办?我是不是真的该死?不该存活在这世上?一路上她慢步思索,走过村庄,翻越青山,跨过河流。她仍然在思考,在挣扎。心想我又没干过坏事,凭什么要我死?我最多不过偷过别人树上几个果子,躲在佛像下吃过烤鸡,还偷过祭坛的点心。难不成我骂过几句佛祖被他听见了,他找我报仇不成?那我要是恶鬼,定要找他干一架,不过他既然是佛祖,我肯定干不赢。不对啊,我凭什么死啊?我又没害过人!不能因为他们想让我死我就死翘翘了,既然天灾要他们死的话,那他们去死好了。但是……像农夫一家,他们挺无辜的,也许我死了,他们日子会好过很多……
不知不觉间,已经太阳西斜了。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在一个小山村里,那桃花树下的一口井她认出来,她下山的时候,经过此地,打过那井水喝。这表明她离白阳山已经不远了,只需再走上四五天,她就能到白阳山,见到她师傅了。一想到这,她高兴起来,步伐也变快了。
快走出村庄的时候,她突然闻得一阵饼香,看了看肩上干瘪的褡裢和西斜的太阳,她使劲嗅了嗅,跟着香味走了。停在一间窗户上只有几根竖杆的泥巴房前,窗户里一个老婆婆正在大锅里烙米饼,缺了一个小口子的菜碗里已经堆了四五个香喷喷的米饼,引得她直咽口水。那老婆婆发觉光线被挡着了,连叫她走开,挡光了。夏露娜说句抱歉,然后侧着身子,站在窗户边上。老婆婆见她还没走,被风掀起的面纱下露出的贼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身旁的米饼。忙把菜碗拿到自己跟前,对她挥挥手说:“没有,走吧。”最后夏露娜用了五十文钱买了她碗里的四个米饼,老婆婆高兴地数着钱,殷勤地跟她说,姑娘,小心烫哈。
太阳沉的很快,眼见这会子已经是夕阳了,今晚还不知在哪露宿呢。夏露娜忙加快了脚步,出了村庄以后便用上了轻功,踏过零零散散的几棵树,踩过山边露出的岩石,进入山中,飞过两个山头之后,发现了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在茅草屋里往屋顶上望去,可以看见西边沉落的半边红色夕阳和林中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树木。此屋虽然残破,但是好歹也还有漏风的墙可以挡风。看着墙角几捆干燥的玉米秸秆,她心想今晚的床有着落了。放倒一捆玉米秆子横在满是草屑和灰尘的泥土地上,将包袱和褡裢扔在上面,她就出门了(虽然此草屋并没有门)。趁着夕阳的余晖,拾了些柴火回去。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春风四起,吹散了白天阳光的余温,空气变得冷了起来。好在残破的楣门用三捆玉米秆堵住了,为这岌岌可危破败的茅草屋挡去不少寒风。她坐在茅草屋里,那一捆地上的玉米秆上,火堆的周围都已经被清理干净,红色的火苗照映着她那清秀的面颊。
盯着火焰的眼睛里泛出了闪闪发光的泪珠,滴落在嘴边的米饼上,浸湿了饼皮。嚼了两口米饼之后,闭上的眼睛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还没来得及被舞动的火焰照耀到,其中一颗已经掉落到手上的米饼边缘,湿了一片面皮。接着她的胸口开始不规则的起伏,然后起伏越来越大,最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在火苗的照耀下,不断地往下流,还没来得急咽下的米饼还继续待在右边口腔里,随着一声声抽咽,慢慢地被嚼进肚里。边哭边吃地吃了两口之后,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开始仰头大哭起来。哇哇大哭了一会儿过后开始边哭边嚎,“师傅……呜呜呜……师傅,我想你了……呜呜呜……救我,师傅……呜呜呜……我不想死……我没干坏事儿……呜呜呜……师傅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没嫁人呢……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呜呜呜……”嚎完之后抽吸两下,擦完鼻涕又接着吃饼,嚼两口之后又开始哭,哭着哭着又开始嚎,嚎完之后擦擦眼泪和鼻涕又开始吃那不知道混进多少眼泪的米饼。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那米饼被吃完。吃完之后,用手擦完嘴巴用袖子擦眼泪,然后又用手抹一把鼻涕。估计是哭完了,开始慢慢抽咽起来,胸口跟着呼吸不断地颤抖式起伏。看着火堆快速地燃烧,一根木棍被大火烧断,接着整个火堆开始倾斜,然后倒下,慢慢变成一堆燃烧的红色炭火。她又哇地一声哭了,哭着哭着又开始变成仰头大哭:“师傅!”
黑夜中,皎洁的白月光照亮了树林,此时山中已经沉寂,只剩下虫鸣了。她就蜷缩着躺在那破败的茅草屋中。月光透过屋顶的大洞,照耀在熄灭的灰色火堆上。玉米秆上,她的脸上布满了清晰可见的泪痕。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走了这么久走累了,反正她是一夜没醒来,枕着包袱就那样蜷缩着一觉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醒来之后,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大亮的天,倒是很惊讶,因为她没想到自己会一觉睡到天亮,自从那夜从柳青叶手中逃走之后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随后她拿起包袱和剑,移开了门楣上的玉米秸秆,离开了茅草屋。
在一处小小的山泉旁洗了把脸,涑了口,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泉水,拿出包袱里的褡裢,翻出最后的食物——两个米饼,吃了起来。边走边吃,吃完以后,把手往腿上一擦,然后又拍拍腿。在她的记忆中,现在只要顺着山路一直走,再过两个山头就能到一个小镇。到时候她就可以买一些吃的了,指不定还能再弄匹马,反正现在她钱多的是。这么想着,步伐也轻快了起来。
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后,她到了镇上,坐进一家茶馆里点了一屉蒸饺,一碗混沌和一盘点心还有一个茶叶蛋。看外边街道上有个大叔在卖烤红薯的,又起身去买了个烤红薯。东西都上齐后,烫手的烤红薯也已经可以用手剥开了,剥开外边皱起的红色外皮,露出里面泛着糖浆的橙黄色果肉,还有扑面而来的浓浓香气,顾不得热气腾腾的白烟提醒她烫嘴,她已经忍不住要张嘴去咬了。
“夏露娜!”
茶馆外两个身穿白衣的琉璃阁弟子发现了她。突如其来的喊叫把她吓得一哆嗦,手里刚剥好的香喷喷的烤红薯就那么无情地被抛在了地上,一直滚到了茶馆小厮的脚下,然后被小厮退后一步,一脚踩扁了。夏露娜还在盯着那与之无缘可怜的烤红薯,心里在骂粗话的功夫,那两个琉璃阁的弟子已经冲了进来。夏露娜来不及与桌上刚上来还冒着热气香喷喷的早点说再见,拿着剑便跑了。
跑了一百丈开外,忽然想起,他们就两个人,怕什么?打完还可以回去继续吃。然后停下来,转身正准备拔剑开打,忽而见得后面涌上来数十个穿白衣的琉璃阁弟子,其中就有那天那个中年男子和那个找人的女子,看来就是三天前的那一批琉璃阁的人。看着这蜂拥而上的人数,吓得她立马起身飞走了。但是她始终没有逃过,在镇外的山谷中,就是她刚刚才走过的山谷,她被那中年男子追上了。然后一番纠缠之下,其他琉璃阁的弟子也都赶到了,众人将她团团围住,困在了正中央。
“夏露娜!你今天逃不掉了!“
夏露娜对于他们的咄咄逼人,并没有回应,只是与他们周旋警惕地盯着他们,想着怎么逃跑。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就那中年男人一个人她就打不过,再加上数十名弟子,这人数她想着怎么跑都是困难的。
“堂堂名门正派,享誉天下的琉璃阁,难不成只会以多欺少吗?”
“哼,你这邪祟,也配跟我们谈侠义吗?”
“我好歹也是干过赏金侠士的人,多少给点面子。”她将侠士两字说的特别的重!
“那既然如此,就由我王符桂一人将你拿下。”男子说完便上前与之打斗起来,几招过后明显落了下风。张芯榕待不住了,一剑向她刺去,好在被她一个后空翻给躲了过去。然后不悦地质问她:“你也叫王富贵?”张芯榕恼羞成怒,又是一剑,可惜又被她一个下腰给闪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起身,王符桂的剑已经接着刺了过来,夏露娜连忙右脚点地,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三圈之后,单膝跪地。刚落地又感受到来自身后寒冷的杀气,忙向左手边滚去,刚停下来,这边又是一剑,好在被她用剑挡了下来。夏露娜对其怒目而视,然后快速地起身将剑横向一划,一道白色的剑气向男子斩去,但是被他闪开了。夏露娜不等他站稳,快速向他斩去,飞出了被围着的包围圈。然后夏露娜开始以一对十三的阵势,对那个叫王符桂的弟子嘲笑起来:“王富贵,没想到你分身还挺多的嘛,竟然还能变出女人来,挺厉害啊。”
“你!我说了,我一个人取你性命,不需别人帮忙!”恼羞成怒的王符桂又冲上前去,再一次与之打斗起来,由于中年男子伸手,这一次没有人再上前帮忙,都在旁按捺着性子,握紧了剑在旁盯着。眼看王符桂马上就要倒在夏露娜的剑下时,那中年男人对着张芯榕说:“榕榕,你快上。”张芯榕回答是,然后就立马飞身前去替王符贵挡下了一剑。夏露娜一面与她纠缠打斗,一面注意观察到发现那中年男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开打的打算,但是眼睛却从没离开她半步,那群弟子仔细一看,年纪都不大。她心想:这该死的老狐狸,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了免费的陪练吧?”果不其然,被她猜对了,张芯榕马上就快败下阵来以后,那中年男人立马叫了另一个弟子上前顶替。夏露娜看着中年男子的一双锐利的鹰眼,心想这男子果然不简单!竟被他看出了招数!面对又一个剑士,心里对着他骂了几十句粗话,大抵有一些娘啊,爹啊之类的,还有祖宗,十八代什么的,大概还有一句祖宗的棺材板,掀起来,扇巴掌之类的词句。现在她就如同一只被困的猛兽,被猎人抓起来放进圈里给别人欣赏打斗了。她想跑,跑不掉。因为只要她一移位,那中年男人立马就跟进,其他人也随之而上,不会离开打斗圈五十丈之远。但是真的这么一个个打下去,她迟早被耗死,而且其中不乏有天资者。继续下去她只会被消耗得越来越多,然后精疲力竭被他们直接活捉或者一剑刺死。瞅准机会,她往怀里掏出一个褐色球状物往他们那边地上一扔,顿时白烟四起。夏露娜用了最快的速度往山谷外的那片山飞去,但是一柄泛着白光的利剑带着寒冷的杀气从她背后追来,来不及完全避开,她被刺中了左边的肩胛骨,坠落在山坡之上。
只见那中年男人飞身前来唤回那柄带血的利剑,俯视躺倒在血迹中痛苦不堪的夏露娜说:“你想逃到哪去?你这作恶的邪祟。”
夏露娜蜷缩着躺在自己后背流出的血液中,右手抓着佩剑,手指扣进泥里使劲抓住一丛嫩绿的野草。左手搭在右手上,手心在扭曲的脸面前呈手握鸡蛋的放松状态。她无法回答他,因为他的利剑足足刺穿了她的骨头,之前的伤口也因为拉扯而开始崩裂,后背之上白色的衣物被鲜红的血液浸湿了一大片,比三月里那一树朱砂梅更为鲜艳。等到那群年轻的弟子从渐渐消散的烟雾中出来,飞到山坡上时,夏露娜已经挣扎着用右手撑地准备起身了。与右手紧握的状态不同,左手完全放松摊在草地上。右手和右脚同时用力就要撑起来时,被一个琉璃阁的弟子用脚一踹,她又躺倒在了地上。不过她并没有放弃,而是停顿一会儿后将剑插入了泥土中,站了起来,不过不等她站稳,便又被一脚踹倒,滚下了山坡。
“去死吧!你这作恶的邪祟!”
鲜血染红了一路绿草,最后被谷底突出的一块岩石挡住了。好在是肚子撞了上去,要是脸,估计就该被撞瘪了。由于冲击力,身子被弹开,紧挨着岩石平摊在草地上。睁开眼睛,移动头顶握剑的右手,准备再一次撑地而起,刚翻转身子跪在地上,又被一脚揣在了右肩之上,头向下滚了几圈之后一路翻滚最终倒在了谷底。
“像你这样为祸人间的邪祟就该被铲除!”
夏露娜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上方的蓝天白云,拿剑的手指动了一下。
“今天我们琉璃阁要为天下除害,扫除邪恶,杀了你这地府的恶鬼!”
她眼底闪过一丝光芒,接着便松开了手中的佩剑,闭上了眼睛,将蓝天白云掩盖在黑暗之中,等待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