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六月,序属暮夏。
弘光五年的夏季,比往年多了几分炎热的气息,哪怕是在夜里,空气中也弥漫着灼人的热浪。
菡函院外间,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正靠在毡垫子上值夜,东扇门虚掩着,隔着竹帘,蜡烛明明灭灭,隐约可见里间的光景。
玉刻海棠春睡屏风将里外间隔开来,迎窗的黄梨木透雕石琴桌上放置着一刀澄心笺纸,用碧玺麒麟的镇纸压着,笺纸上簪花小楷的字迹柔美清丽。
再往里掀开那道嵌贝流光的阁帘,便可见一套红木鸾纹的桌椅,右边是珊瑚多宝阁并梳妆台等物什。正中间的榉木雕花架床上躺着一位少女,约摸是十一二岁的样子,睡得极不安稳。
只见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身上湖水蓝色的薄衾,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子,牙关咬得铮铮作响,浑身都在打着颤儿,似是正在拼命挣扎着。
只听“砰”的一声,床侧雕花梨木小几上的缠莲枝掐丝瓶被打翻在地,碎瓷片洒落在方纹木地板上,外间值夜的小丫鬟听见声响,忙疾步掀开阁帘来探看。
只见那少女的丝发披散在两肩,双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清丽的脸上显出迷茫的声色,待看到她时,眼睛霎得一亮,她忙附身近前侍候。
叶令仪尚处在怔忡当中。上一刻,那双粗砺的大手还在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拼命地挣脱着,满头的珠翠兀自坠落,可那双手却掐的越来越紧,最后她就渐渐的失去了意识,恍惚间,她仿佛见到了母亲,胞妹,外祖母,她们眉眼柔和,笑脸盈盈,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却并不言语。
可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未入宫时所居的菡函院中,而这个丫鬟鸢如,便是她入宫前在院里伺候的二等丫鬟,她进宫后身边只带了大丫鬟含芝一个人,菡函院余下侍候的奴仆婢女,或被分配到别院侍候,或被打发了出去,而鸢如,则被分到了孙姨娘处侍候。
她的心中无端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欢喜,难道,她回来了吗?回到那个可以将一切转圜的年少之时了吗?
叶令仪问话的声音打着颤,只听那仍显稚嫩的声音问到:“现在是什么年份?”
鸢如的眸中闪过疑惑的神色,却仍恭谨答道:“回小姐,是弘光五年六月二十日。”
“弘光五年,那年她十一岁,这就意味着,她回到了九年前。”
蓦然之间,叶令仪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九年前,母亲还在,妹妹还在,外祖母还在,她所珍视不舍的人,遗憾未行的事,全都可以挽回,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何其幸运,蒙受命运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将一切回溯到年少之时。
鸢如看着叶令仪笑中带泪的模样,以为她是刚刚做噩梦梦魇了,,便忙裹着帕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又从置冰的衔丝雕花匣子中取出一盅早已镇着的银耳燕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