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频繁出入教主房内的大夫现在直接搬进教主房里了。
这消息传到左护法耳朵里时,正认真听左护法传授武艺的教内小生们悚然的发现,左护法手里那根铁棍生生的被他捏出了五个清晰的指印,引得众人背后一阵恶寒,不敢出一丝差错,生怕下一个被捏变形的就是自己。
而与此同时,占了教主壳子的大夫狠狠的打了个冷战,在他床边坐着看书的教主瞥了他一眼,道:“可是受了凉?”
大夫笑了笑,道:“要是受这种待遇还能着凉,那可就真是水做的人了,只怕是有人正惦念着我呢。”
教主当他又在胡说八道,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看书。
大夫见他看得认真,玩笑道:“教主看的什么,能比您这张脸还好看?”
教主没说话,只扬了扬书的封面。大夫习惯性的想眯眼看的更清楚些,但马上又反应过来现在这副身子的眼睛是没有问题的,便垂着眼把那书名一字一字地报出来:“《黄帝内经》?”大夫失笑,道:“您看这些做什么,莫非还真想当个大夫?”
教主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翻书的手顿了顿,出声道:“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东西的?”
大夫愣了愣,随即笑道:“我小时候太急于求成,以为昼夜不分的苦看医书便能成一代名医,到晚上只燃一盏昏暗小灯也接着看,我爹怎么劝我都没用,结果日久天长的,便伤了眼睛。”
他说的漫不经心,教主却把这话听进了心里。大夫是个散漫性子,仿佛天生便不会急似的,很难想象他在孩童时代会捧着一本生涩难懂的医书,在许多个寂静的黑夜里只靠着一盏油灯上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慢慢的细细的看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这样日复一日,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
教主突然就有点心疼,微微皱着眉道:“那样拼命做什么。”
大夫半眯着眼想了想,肃然道:“因为我心怀苍生。”
教主:“……”那天你剪我头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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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
因为教主搬出来时只拿了简单的衣物,而大夫也没想起给他备一张床榻,到了晚上又嫌唤人麻烦,是以两人洗漱完毕后便穿着白色单衣双双躺在了教主那张大床上。
教主刚刚闭上眼睛就被大夫以认床睡不着的理由扯起来聊天,教主半睁着眼睛道:“你要聊什么?”
大夫假装没有看见他的抗拒,笑吟吟的道:“我们来聊聊小时候的事吧,你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教主闭着眼想了一会儿,道:“我九岁时正在那神医家治疗天疾,因为服用的药有副作用,所以那时候的事都记不大清了。”说完以后又礼尚往来的把这问题推给了大夫:“你九岁时又在做什么?”
大夫道:“九岁的时候?不外乎上房揭瓦爬树摘果,下河摸鱼,偷瓜挖坑这几种了,有时去黏乎着我爹看病的好看姑娘,结果有一次碰上了个不解风情的冷美人,结结实实碰了回钉子。”
教主冷哼一声,道:“从小就不学好,该吃教训。”
大夫不甚在意道:“美人向来都是难求的嘛。要没那能冷美人,我大概是不会走我爹这条路的。”
“我小时候想过当大侠,闯南闯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不济就去当个写书的,总之不干这行,一天到晚的都和草药打交道,多无聊啊。我那时真的觉得我爹就是个傻的,干什么事儿不好,偏偏干这行,有时候吃力不讨好,还得受那些看病的人的委屈,背后被人嚼舌根子说是庸医。可教主,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愿意拼了命去努力,即使你知道你做的事你并不喜欢,即使那个人早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大夫难得正经说一回话,教主却不乐意听了,只咸咸的开口道:“那美人倒有福气,能承得你的厚爱。”
大夫像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劲儿似的,笑道:“的确,那美人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我了。”
教主心里“噌”的冒出一股子无名火,索性起身灭了烛火,背对着大夫躺下了。大夫在他背后笑了一声,心情似乎还不错。
教主不理他,大夫也没像之前一样厚着脸皮来找他聊天。但教主心里那股无名火却更大了。可身边的人不作妖,他也没什么发作的机会,只能磨磨牙,瞪着一双眼睛,自顾自的生闷气。
不知过了多久,教主稍有困意,就听见身后的人轻声唤他:“教主?”教主沉下气,没理他。大夫又唤了几声,教主不知道大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先前心里的火气作祟,教主仍没理他。
大夫却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教主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大概是大夫翻了个身,教主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人轻缓的呼吸。教主见大夫好像就是没事儿喊喊自己顺带翻个身,心里有些莫名,但也没贸然出声询问。
又过了许久,教主已快要睡着的时候,那人才轻声开口:“你之前问我的时候我骗了你。”
教主一下子就精神了,大脑开始自动回忆他之前问了大夫什么问题,同时屏息等着大夫的下文,大夫很给力,没像之前一样话说一半就没了,继续道:“有些话我怕明天就来不及和你说了,所以现在就想告诉你。”
教主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什么来不急”,他将那已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大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细听,竟然是带了笑意的。
“我没那么伟大,学医也从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说来惭愧,我爹打小就天天跟我念叨,说医者仁德,应当心怀天下苍生。可我心挺小,从小就是,容了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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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来,大夫看见他极差的脸色,疑惑道:“教主,您昨夜可是趁我睡着时偷偷溜出去做了回贼?”
教主自顾自的穿好了衣服,闻言闷声道:“未曾做贼。只是做了噩梦,被魇住了罢了。”
大夫神色微松,笑道:“能把教主给魇住的,想必不是寻常噩梦。教主不妨给我讲讲,或许我能做回周公,给您解解这梦。”
教主不理他,伸手去拿挂在架子上的玄色外袍,大夫见他拿了那件滚银边绣彼岸花暗纹的玄色袍子正要穿上,忙出声道:“教主,您拿错衣服了,您要穿的衣服在搁旁边挂着呢。”教主的动作滞了滞,仍是把那件衣服穿上了:“无妨,一件衣服而已。”
大夫见他不在意,便也随他去了:“算了,只要不给那左护……”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门外一清脆的童音道:“教主,您前些日子请的客人到了,您看时将那两位请到前厅先候着,还是……”大夫张了张口,刚要说话,教主便开了口:“让他们进来。”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左护法一时竟不察有异,应了声“是”便去唤人,大夫立马整理了一下尊容。当左护法再次回来推开门时,便看见自家教主正端坐在床上,身上披了件格外眼熟的石青色绣鹤纹的袍子,而那大夫穿着自家教主那件玄色袍子坐在床沿上,脸色不太好。鬼知道这家伙昨晚和教主干了什么。左护法越想越觉得大夫此人不可留,握着门沿的手下意识的收紧,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可怜的门被拦腰折断。身后之人轻咳了一声,左护法才回过神来,收回手,后退一步,请身后之人进来。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袍子,头发花白,乱糟糟的结成一束,看样子年龄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气度倒是不凡,见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魔教教主也没有丝毫拘束和不安,只是不紧不慢的迈着方步向前走。教主不由得暗赞了一声这术师果然与众不同,然而下一秒这与众不同的术士便惊呼一声向前一扑,五体投地的趴在了教主和大夫面前。
教主:“……”
大夫:“噗。”
那术士叫唤着艰难的从上爬起来,骂道:“这什么破地儿啊门槛修那么高——”话音未落,便睁大了眼睛颤着手指着教主道:“小畜生?!”
教主:“……”
大夫用被子遮住脸牙疼般道:“老混账,知道你想我想得紧,现在你都敢朝着堂堂魔教教主骂小畜生了,可真是了不得。”
那术士看看教主,又看看大夫,终于反应了过来,挽起袖子便杀气腾腾的朝大夫走去,教主不动声色的挡在大夫身前,道:“您这是做什么?”那术士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指着大夫怒吼道:“做什么?你倒不妨问问这小畜生他做了什么!老子把自己保底的保命术教给了他,想当年多少人踏烂了我家的门槛用千金用至宝来换我这术法我都没同意,看在他爹对我的恩情的份上我才破例授他一人,他到好,没病没灾的把这术法用在一个脚踏了半只在阎王殿里的病痨鬼身上了!”
教主心中一惊,之前他并非没有怀疑这事是大夫干的,毕竟大夫之前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可无奈大夫装疯卖傻的确是一把好手,竟把自己也蒙在了鼓里。
想到此处,教主面色微沉,刚打算回头看身后之人如何解释,肩上却有一股大力袭来,他躲闪不及,被大夫一把推开。他错愕的回头,便看见大夫一手撑床一手捂着胸口,生生的咳出了一大口血来。
教主一下便慌了神,门口的左护法虽然搞不清情况,但也是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大夫,一双大眼睛快急出眼泪来了:“教主!”
大夫看见左护法的脸后,更觉窝心,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正当教主六神无主之际,那术士冷哼一声,与门外一人异口同声道:“放心吧,他死不了的。”
此声一出,屋内几人纷纷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人一袭青衣正缓步前来,在临门槛处顿了顿步子,然后从容不迫地抬腿迈了过去。
大夫:“啧。”
教主方才想起左护法当时说的是有两人来访。
这青衣男子进了门,不卑不亢的朝教主行了礼,抬头微微一笑,道:“拜见教主,在下曾在您年幼时为您治过天疾,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在下?”
教主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微微出了神,但马上又回过神来,点头道:“略有印象。”只是不曾想过,这姓晓的神医这样年轻。。
神医站直了身子,道:“犬子叨扰,若是给教主您添了麻烦,在下先给您赔个不是。”
终于明白了状况的左护法睁圆了一双眼睛,指着神医差点儿跳起来:“你刚说,你是那家伙他爹?”
神医好脾气的点点头。
左护法那手几乎要戳他脸上来了:“怎么可能,你要没修炼什么秘术,怎么看起来比那家伙大不了多少?”
那神医刚要开口,大夫便捂着胸口道:“还废什么话,这病你能治吗?不能治请带上那老混账出门右拐,那是出口,慢走不送。”语气一等一的恶劣,活像是要赶人出门。
神医讶异的挑眉:“不是,在下自己调的毒,怎么可能不会治?”
八
左护法:“?!”
教主:“……”
大夫:“……你的医者仁德呢?”
神医假装没听到,道:“这样吧,你们先把身子换过来,我再给教主解毒,如何?”
大夫用袖子抹了嘴边的血,道:“就他这身子,只怕魂刚换到一半就得凉了。”
语气依旧恶劣,但神医十分包容,仍是温声道:“我的医术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大夫还要开口,那术士已一记手刀把他打昏过去,教主将他下滑的身子扶住,朝神医和术士微微颔首:“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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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做了个梦。
梦里他是个孩子,苦大仇深的坐在桌前,在他的面前放了个白白净净的瓷碗,而在他对面,一个青衣小童不甚规矩的站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个白汤匙,此时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桌子上,正努力地给他把药搅冷,一张小脸隐在那汤药蒸腾的白气后,看不清楚那小童的样子。
“这是我按我爹那书上的方子熬的,你且尝尝。味道……毕竟是不能强求的,但能保命的药也不能有那么多要求,你身子好了后自然能去吃香的喝辣的,你说是不是?”
教主正犹豫要不要喝下这碗浑浊的不明液体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于是教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然后毫不犹豫的将那碗汤药狠狠地推下了桌子。
瓷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教主心里有一点儿愧疚,但一想到没有那药汤热气的遮挡才能看清那小童的样子,他便立马把这一点儿愧疚甩在了脑后,直直望向那青衣小童的脸,谁要那小童见那汤药尽数洒在了地上,竟是想也未想便跳下了椅子,用手去扒拉那堆碎片。
教主的愧疚感卷土重来,心想自己小时候这脾气真是不讨人喜欢,然后便听见个清冷童音道:“你算哪里来的半吊子大夫,这种东西,也是给人喝的么?”
教主震惊了,不仅是因为这话里尖锐的嘲讽,而是因为他发现,这话竟是从他嘴里跑出来的。
他看见那青衣小童手忙脚乱收掇碎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像是没听见那话似的,捡起了靠近教主脚边的最后一块碎瓷片。
“你是有耳疾吗?怎么听见别人讲话都做出一副不言不语的讨嫌样子?”
教主再次震惊了,恨不得穿回这时候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对那青衣小童的愧疚感又翻了几倍。当他决定试试能不能开口补救一下的时候,那青衣小童昂起了脸,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
教主如愿看见了那小童的脸,大脑却被铺天盖地的惊讶塞了个满当。他看见那小童强装镇定的苍白小脸上,一双还未长成的桃花眼里分明盛满了无措,嘴角却依然努力扯了个微笑出来,那样子有几分可笑,也莫名的让人心疼。
“对不起。”他听见那小童轻声说,“下次,我便不来了”
然后那小童便用手兜着那些碎片,垂着头,黯然地走了出去。
教主目送他离去,直到连那小童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眼角余光映入一抹鲜红,教主才惊觉那小童方才离去的方向不知何时落下了斑驳的血迹,像是那人走时,一步便开一朵红梅。那般热烈而深沉的颜色,教主此生见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别人的,但像今天这样刺的他眼睛发疼的,只有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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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醒来时,神医正在语重心长的教育大夫。
神医:“就算再喜欢人家,你舍命来救他也太胡来了,你小时候找他玩,结果手上还给瓷片划了个大口子,痛得要死要活的还没长记性吗?都告诉你他是个不好惹的主,别和他多接触,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来着?”
大夫:“……不记得了。”
神医:“你说你记仇,怎么可能还去找他,结果我刚把你教出名堂来,你就往魔教里跑了,我这张老脸都快给你丢尽了,没办法,只得跑路,结果一回来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你这是翅膀硬得无法无天了是吧?”
教主无言地看着大红的账幕顶听了一会儿,觉得再不出声大夫大概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
屋内正说话的两人俱是一惊,刚说了人坏话的神医大概没想到他会醒得这样早,心虚地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大夫几步走上前,掀开红色的账幕,焦急的握住他的手就要把脉,教主任大夫握住自己的手腕,只认真的盯着大夫脸瞧。大夫探了探他的脉息,见他脉象虽然虚弱,但已经平稳下来了,松了口气
大夫愣了愣,随即绽出了个笑:“这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