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这个事情。
五皇子带有警告意味的目光望向她,身边的九皇子张了张嘴,惊异于欧阳玥好端端的居然如此失态。
四周众人的各种眼光,或惊诧,或不悦,或忐忑,欧阳玥一概不理,她对那个娇弱郡主的失踪并不关心,可是这些天府中的侍女私下里总是说晋平世子不仅风流,还疼爱妹妹,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哥哥真是死而无憾云云。
自己身为右相的父亲对君奂期的举动亦赞叹不已,感慨自己的儿子虽与晋平世子齐名,可也止步于吃喝玩乐上面,令人遗憾。母亲听说君临华回来,一个劲儿的说晋平世子之举感诚天地,临华郡主洪福齐天,是以上天保佑郡主安然无恙。
她为此异常烦躁,初九那日她也是受到离魏刺客惊扰躺在床上休养好些时间的,岂料父亲母亲只记得一场失踪扰的帝都不得安宁的君临华,完全忽视病中的自己,照料自己时忧心忡忡心不在焉,生怕那个君临华一个失踪闹出什么动静。还有自己的嫡亲哥哥,自从前往玉陵,就好似忘记整个家族,只记得那个君奂期,她昏迷是居然不闻不问。
她是左相的嫡女,两个姑姑都是中宫皇后,向来呼风唤雨,予取予求,可凊哥哥一门心思想的都是那个君临华,甚至出动人手暗中寻访,还有霓乐,明明她们才是表亲,偏和君临华凑近乎,就连这场宴会也是专门为君临华所设,其他人只不过是陪衬。
“我偏要说。”欧阳玥姣好的面容因气愤而变得微微酡红,她伸手一指:“君奂期,你说,她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君奂期被点到名字,神情顿时变得异常冰凉,他“唰”地收回折扇,凉凉的瞟一眼瘫倒的欧阳珏,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欧阳大小姐到底想听什么?”
欧阳玥圆睁双眸,粉团团的脸庞尽是煞气:“我可不信,离魏刺客要抓她还能让她逃了,一个娇弱的女眷,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平安回到帝都?”
“玥儿,你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府休息。”一道温润的声音落在久违的寂静处。
欧阳玥咬着唇,她知道自己犯了凊哥哥的忌讳,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见过凊哥哥这样生气。
君奂期淡淡道:“临华运气好,遇见清净观的枯鹤道长,那刺客并不熟悉附近地形,又被追兵追赶,不慎闯入屏机谷禁地,临华却死里逃生,在屏机谷将养一阵,后来,她痊愈,枯鹤道长就遣弟子护送临华进城。欧阳大小姐,可还有何疑问?”
他话语条理清楚,简明扼要说清来龙去脉。这是依据临华所言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屏机谷的线索早已被人切断,就算有人怀疑也无迹可查。
清净观的枯鹤道长,席中的所有人都听过这个名字,据说他性情乖僻,被掌教师兄放逐,但擅长铅汞之术,凭借丹药救治过许多大病危难之人,如果临华郡主真遇见他,得以平安无恙倒是说得通。
当日君奂期进宫复旨,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向皇上说了什么,便将临华郡主失踪的事情一揭而过,这正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如今被欧阳玥问出,真相大白,倒是不虚此行。
女子们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爱惜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女子远比男子更甚,何况临华又是如此柔弱的女眷,纵然之前可能有龃龉嫌隙,在悲惨面前只会冰消雪解。
霓乐紧张的眉头放松下来,自然而然搭了她的手,肌肤相贴,传来温暖的感觉。
她回以淡淡一笑,霓乐传达的意思很明显,大概是体恤自己吃了许多苦,失去那段记忆或许未尝不是好事,从屏机谷到回京的那段时间,她并不认为自己吃了什么苦,但别人既然这样想,便随他们去。
欧阳玥的嗓音哑了一哑,她是知道枯鹤道长的,当初母亲生自己时,身体孱弱,一直未能复原,险些丧命,就是服用枯鹤道长的灵丹妙药才得以延年益寿,从那以后,母亲笃信道典。
她被说的哑口无言,可她心思活络,平素伶牙俐齿,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冷笑一声:“晋平世子能言巧辩,到底怎个情况,谁也不知,我说不过你。可是当时那么多人在场,怎么刺客偏就抓了君临华,岂不令人生疑?”
君奂期气定神闲的轻摇折扇,垂目凝视面前的酒杯,一副无视她诘问的模样。
欧阳玥更是生气,一双琉璃球似的晶莹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君奂期的姿态令她异常羞恼,仿佛在放大她的出丑:“怎么,晋平世子答不出么?”
“我想,欧阳大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日是怎个情形了。”君奂期漫不经心的以手指轻扣席案,体贴的替她回想:“上月初九,景宣公主和单小姐借口身体不适,另在驿馆歇下,原本临华不想参与,貌似是欧阳大小姐和公仪云菲二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搭配异常默契,本世子才不得不答应的吧。至于刺客为何单单掳走临华,其实很好解释,两位大小姐身负武功又性情泼辣,余下二位公主身边有暗卫保护,剩下的章小姐又是南国公主殿下的千金,若你是刺客,又作何选择?”
欧阳玥语塞,这时公仪云菲回到座位,隐含阻止之意的瞥了她一眼,欧阳玥对她似乎有些忌惮,又有些信任,气呼呼的坐下。
君奂期摁下挑事者,他并无得意之色,目光暗自一扫坐于首席的五皇子,眼中闪过不豫的情绪,忽而从衣袖内取出一枚冰蓝的玉坠,不怀好意的伸手到欧阳珏颈侧,隔一寸距离轻轻摇晃。
那吊坠以寒玉制成,生于极寒之地,经过数百年,集聚阴寒之精髓,长时间佩戴,甚至可让人患不治之寒症。
寒浸浸的感觉蔓延至欧阳珏颈部的肌肤,这地方本是凉阁,一点微风吹进还没什么,但君奂期如此作怪可谓害苦了细皮嫩肉的玉陵君,他自小钟鸣鼎食,穿华服锦衣,热了住临水高阁,冷时暖房裘衣,忍不得暑热酷冷,不然也不会宁可放弃帝都的官职高位,偏要跑去温暖如春的玉陵。
玉坠刚刚凑近颈部时,就已是可以察觉到的寒凉,将醉酒的自己都激得回复一丝精神,但他只当是阁子里进风,便忍住,继续春秋大梦。岂料那寒冷真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更何况是娇贵的玉陵君,这般持之以恒的寒气萦绕自己身边,欧阳珏再忍不下去,咕哝一声:“怎么有点冷?”
君奂期悄悄收起吊坠,一本正经的说:“你睡糊涂了吧。”
说来奇怪,若非君奂期故意作怪惹得欧阳珏抱怨,席中人还不觉得冷,渐渐地,便有人议论说,凉阁是有些冷。
欧阳珏隐在阴影里的神情微微一变,随即怨怪的盯君奂期一眼,莫非他察觉到了,所以故意由哥哥引起众人察觉?她恨恨一咬牙,默不作声。
右近的昌仪公主察觉她神情有异,压低声音询问,她慌忙垂下眼眸,强笑搪塞:“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
欧阳小姐向来心直口快,昌仪公主只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场子,心中不快,淡淡点头。
众人推杯换盏,公仪云菲试图重新归拢气氛,挥退舞女,命人准备一折曲子,名叫故人忆。
琵琶声时而如珠玉迸溅,时而拨出摧枯拉朽的低靡之音,一身男子装扮的歌姬,头戴巾帽,脚踩登云履,粉白面庞,淡淡咬唇妆,她手里拨弄着精巧的小铜琵琶,一边咿咿呀呀的唱道:“闻听高楼起金樽,吾只寥落中门、影深深。朱帘玉笛佐高髻,堂上何人——酒千盏,果万盘,美人如画玉宫间?吾且漫漫江湖走,鬓白发,过舟帆。”
云蘅不太喜爱歌女唱的曲子,听了几句,云里雾里,轻声嘟囔道:“唱的什么呀,什么我啊你啊的。”
章绮月细细聆听,柔声细语道:“是百年前坊间百姓赞颂南王离瑧的曲子。”
这是歌姬唱至下半阕,“冰剑所至,南王尊驾、何人知?比星云,比披月,芳华尽落,青冢何处欤——”
这曲目是早已准备好的,主人并未料到宴席会发生如此变故,一曲唱终,悲凉寥落的琵琶音未能挽回众人不快的心思,这精心操办的宴席终究不欢而散。
众人各自回府,欧阳玥试图挽留哥哥,但荒诞不经的玉陵君半醉半醒间只记得作弄自己的某人,由侍从驾车送至晋平王府休息。
不过听闻玉陵君第二日居然在流芳斋的姑娘香闺中醒来,自然是某人的杰作,这桩荒唐事竹晏偷偷分享给飞琼,飞琼又不失大方的说给她来听。
欧阳玥对自己的恶意,她并未挂怀,只是感到遗憾,公仪云菲布置的宴席尚未正式开始就已草草结束,她猜测,必定是有针对自己的事情被欧阳玥打扰而未能开场,不过,逃得一劫是个好事。
夜深人静时,公仪云菲疲惫不堪回到自己的闺房,淡红的纱帐,一重复一重的嵌水晶珠帘,多宝格以极为珍贵的小叶紫檀制成,其中放置的器皿釉色浓艳,漆质暗沉,玉胎莹润,非凡物可比。
她处心积虑说服那个人,才令晔期出席,冒着被众人猜疑的风险命歌女唱《忆故人》,奇怪的是,并未受到应得的效果。
无声叹气,她坐在妆凳边,任由铜镜照得自己空幽幽大而无神的眼眸,侍女打水,沾湿布巾卸去妆容,钗环叮叮当当收进匣屉,一头青丝缓缓垂落,露出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不仅仅是离魏刺客带来的惊吓,而是沉睡时永无停息的折磨。
她记得自己是谁,一个和公仪云菲重名的上流社会的千金,或许是巧合,莫名其妙的就换了身份,替别人生活。
忆起晔期像尊木偶般坐在那里,无论别人如何欢声笑语,她浑然没有反应。是认错人么?不,不会的,经她暗中查访,他们三个代替的人和本名都十分相像,更何况那张脸,那般相似,绝不会错。
莫非中间出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