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清闲工夫,飞琼催促她赶紧进宫拜见皇后,这是应有的礼仪,先前君奂期虽已向皇上复旨,一番巧言修饰表面称劳动帝后担忧请罪云云,实则堂而皇之替众人领了赏赐,还在天下人面前彰显了晋平世子是如何爱妹心切,不过帝都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皆因她而被惊扰,进宫向皇后谢罪也是应有之义。
欧阳皇后,右相之妹,出自本朝第一权阀之家,并非想象中的严肃审慎,听闻其膝下诞有一位公主,年岁和自己相同,但这位皇后保养得当,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皇后端庄大方,是出乎意料的和颜悦色,穿着一套中宫常服,首饰与金光熠灿的凤栖宫相比显得低调收敛,亲切的叫她近前回话。
据飞琼说,她失忆的情况并未透露出去,而是隐瞒了下来,许是以前自己进宫不多,和皇后并不亲厚,皇后居然主动提起自己与晋平王妃的过往,称自己和王妃年轻时是手帕交,又不经意的提起王妃的逝去,进而垂怜起她的命运多舛。
皇后提起的事她一无所知,懵懂的见识了皇后笼络人心的手段,这一番进宫皇后哀婉亲和的话语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奇怪的烙印。
她揣测,自己不过是小小郡主,纵然晋平王府算是已故太后的母族,姑姑又入宫为妃,勉强同皇室扯上了点联系,可似乎并不至于如此嘘寒问暖的对待自己,这态度,未免熟络的有些过分了。
飞琼对皇后的态度很是满意,滴水不漏的圆润话语,珍贵的赏赐,好似她也受到了应当的尊重。她认为,郡主地位尊贵,理应受到中宫殷切的优待。
一日,到了梳洗的时辰,临华在妆凳上坐着,飞琼不知从何处得到一个檀木小盒,心情愉悦的从外间进来,故作神秘的说:“郡主,猜猜这是什么?”
临华站起身,瞥见窗外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君奂期的贴身小厮,深受信任,两日前交接了郴州府的事务回到君奂期身边交差。她微微一笑:“不用猜,肯定是竹晏送来的。”
飞琼撇撇嘴,被她说中,一副神秘感被打破的模样,慢悠悠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串蓝色玉髓雕琢而成的手链,令人称奇的是,随着光线的变化,手链的每一颗珠子内部都折射出金丝般的纹路。
飞琼见了,连连称奇,说:“咦,之前这串手链戴在郡主手腕也没像这样,不过可真是好看,就像新生了一般。”
临华趁机问道:“这串手链是我的?”
“是呀,郡主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戴着了,还是世子在外学艺的时候偶然得到的,叫什么西海玉……髓。”飞琼自小跟在她身边,虽粗通文墨,无奈对玉石地理之类实在不甚了解,费劲儿的才想起玉石的名称。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串手链并非“偶然得到”,而是特意命人搜罗的。
碧蓝的手链戴在临华白皙而又纤细的手腕,被淡明的光线一照,流转柔丽的光华,玉髓串珠内部的金丝熠熠生辉。她抬起手腕,借着明亮光线仔细端详,轻拨小如米粒的玉珠,原来那金丝并非生于珠内,而是连串玉珠的丝线别有玄机,表面故意弄成金丝镂刻的痕迹,便会使得玉珠呈现金丝的样子。
飞琼告诉她,有人在官道发现了临华郡主遗失的手链呈给了竹晏,因手链崩散,后来,世子命人金蚕丝重新穿了串珠,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赴约之期,不期而至。
乘车跟随君奂期至相府赴约,天色昏黑,寥寥星子垂挂天幕。
飞琼出府的次数不多,趁夜陪伴郡主赴宴更是实属罕见,主仆两人像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闻见暌违已久的自由空气,便迫不及待的掀开帘子朝车窗外看去。
朱雀大街两侧多是权宦人家,层层高阁堆叠,灯笼朦胧的亮光照在珠帘、栏杆之上,碧树琼花,酒香笛声,未至宴会之所,繁华富贵显露无疑。
相府的门口,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幸而仅是公仪大小姐私下设宴,只请了年轻的公子小姐,如果是皇上寿宴,她不敢想象届时又该如何排场。
夜凉如水,明月如霜,相府的侍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尽心引导,指引贵客前往西边的凉阁,侍女们身着清一色的紫棠罗衫,下身是玉绿裳裙,两人为伴,各执一柄精巧的纱灯,眉目清秀。
除却娇俏可人的丫鬟,一路走来,亭台水榭,假山怪石,充满池塘的芙蕖,芙蓉花的幽香,连绵不绝的排演之声,无不极尽奢侈之能事。
进入相府,君奂期便急不可耐的和她们分手,飞琼听竹晏说,今日玉陵君也会前来赴宴。玉陵君欧阳珏,是君奂期的好友,很久以前一起逛遍了帝都的花楼,喝尽了最好的酒,画完了天下的美人,话虽夸张,却也彰显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不一般。
临华莞尔:“难怪哥哥整天不见踪影。”原来是去找旧相识去了。
相府的奢侈远非外面的亭台楼阁可以诠释。
偌大的凉阁,顶部挂着可以自明的水晶灯,席次两侧有侍女看守灯烛,名曰“掌灯”。侍女们鱼贯而入,利落的端上水果点心等物,那水果鲜切了用冰镇凉,若非相府财力支撑,普通人绝对不可享受到如此做法。
就算晋平王功勋卓著,这等吃法放在王府也是闻所未闻的。
公仪云菲此番邀请的人不多,个个都是一等一的贵客,除了自己这个病弱的郡主以外,还有三位公主、两位皇子,其他的皆是身份地位不逊于自己的门阀嫡嗣。
当今皇上膝下三位公主,四位皇子,除了两个太过为难人的皇子,其余皇室居然都十分承迎她的面子,实在让人感到好奇。
公仪云菲作为主人,端然坐了上首,倒也无可厚非,其余的席次全无章法,在她看来,尽是乱排。似是怀抱特意讨好自己的心思,居然将自己的座位排在女席第一,而让三位公主坐在其后,真是乱了套。
公仪云菲有意与她拉近距离,率先让一众舞姬上前献舞,琴师演奏着轻快的曲调,面容姣好的舞姬穿着薄纱轻罗制成的衣裙,虽跳的不是浮艳曲调,她却不甚能够欣赏得来。
恹恹的抿了一口酒,依稀听见公仪云菲谈及上月初九那日众人遇险的事,原来不止是自己倒霉稀里糊涂被人掳去摔了山崖,其他人也因为离魏刺客颇受惊吓,虽没自己这般严重,有些胆小的闺中女眷被刺客残忍的手段吓破了胆,延医问药,将养了好一段时间。
向众人谢罪陪酒,临华自是首当其冲,不过她对宴席当中的所有人一无所知,百无聊赖之际,沉默着微笑应了。
来此之前,并未准备措辞,一片朦胧光影衬的所有人神情明灭不定,她借着水晶灯的微弱光芒打量了设宴的主人一阵,飞琼心下很是崇佩这位公仪氏的大小姐,打理公仪家族的一应事务,内有中馈,外有产业,井井有条,这一切源自于她的手腕。
临华半眯了眼,这位公仪大小姐一身石榴红色齐胸对襟长裙,妆容明艳,繁复的发髻中插戴了镶嵌了红宝石的金首饰,显得雍容华贵,不输皇室。
本朝风俗开放,不避男女之防,虽分席而坐,觥筹交错,言语欢脱。
那厢公仪云菲起个好头,席间前有霓乐公主妙语连珠长袖善舞,后面紧跟着玉陵君一副浪荡模样不经夸饰,对相府珍藏的酒酿赞不绝口,称美酒入口的感觉恰似玉陵美人的温柔。谈起玉陵的美女佳人,这位怪诞不经的玉陵君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含沙射影的评价公仪大小姐美艳有加,温柔不足。
玉陵君昔日在一篇《女赋》中表达了自己对女子的审美,并大肆铺陈笔墨,赞誉端丽贞淑、温柔婉约的女子,而公仪云菲在他眼中,只占了前面两个字,和翩翩佳人那是绝对比不上的。
他认为公仪云菲泼辣蛮横刁钻跋扈,若非身为左相的千金,又有贤妃的倚仗,那是万万不会有人看得上的。
纵然一口华丽辞藻装饰,却难掩冷嘲热讽的一番攻讦,任凭公仪云菲涵养再好万万不能忍下这口恶气,偏偏左相的嫡子云蘅平素受尽姐姐的欺压,大为认同玉陵君的说辞,喜笑颜开的亲自为他倒酒,低声咕哝姐姐平时如何欺压于自己,声音不大,满席都听得真切。
公仪云菲特意将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弟弟安排在末席,本是要借两位皇子珠玉在前压压他的气概,不料云蘅伶牙俐齿,先是和旁边的上官熙、秦徽雨二人拉近关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堂而皇之调换位置,坐到欧阳珏旁边。
他和欧阳珏不甚熟悉,但他心目中最最仰慕之人晋平世子和玉陵君的交情可是众所周知,就算不熟,能和晋平世子拉近距离同样是值得高兴的美事。
云蘅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甚是仰慕晋平世子,衣裳特意仿制了一套和君奂期相似的湛蓝色衣衫,腰间带了块羊脂白玉,挂一只藏蓝刺绣的香囊。人虽年轻,只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清秀,惹人喜爱。
他听闻晋平世子和玉陵君同自家姐姐是死对头,反而对待他们更加殷勤,完全不给姐姐的面子,频频提及他们二人昔时写过的诗赋文章,称赞他们的画作乐曲令人望尘莫及,这样的优待,便是近如姻亲的皇子也没能享受。
公仪云菲被弟弟的做法气的脸色发青,这比欧阳珏的取笑更令人生气,三位公主当中,昌仪和霓乐两位与她最是要好,见状纷纷下场解围说:“云蘅少年气性,倒是有趣。”“云蘅既将世子和玉陵君的游戏之作掌握的如此娴熟,不怪你费尽心思送他去太学,是个进学之才。”
云菲紧绷的唇角微微一扯,并不言语。云蘅听见公主的夸赞,笑嘻嘻的应了,“还是昌仪公主慧眼识珠。”
云菲阴阳怪气的说:“怕就怕是鱼目混珠。”暗讽其衣架饭囊不堪造就。
云蘅不负其望,一点反应都没有,九皇子年轻一些,隔了两个席次朝他说:“你姐姐一心让你读书,你怎地不听,偏要和世间最不务正业的人胡混?”
云蘅歪头思索一阵,忆起他是丽妃所出的皇子,和晋平世子是表兄弟,大有好感,立即吐口水说:“太学的夫子太过迂腐,比姐姐还要严厉,我又不喜欢做官,和世子一样,成天喝酒赏花看美人不好么?反正相府家大业大,养活我这个大闲人,又不愁吃穿的……”
他的想法吓了众人一跳,欧阳珏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当即和他碰杯,赞许道:“好,好志气。”向君奂期挤眉弄眼的说:“晋平世子的作风后继有人了,当浮一大白!”
懵懂的云蘅扯起话题,九皇子便趁机提起太学诸位授业夫子的严肃古板,将他们逐个拉出来评头论足一番,引得云蘅甚是高兴,若非自己最仰慕的人近在咫尺,或许下一刻就要引为知己。
相府窖藏的酒酿名叫花间醉,淡如果酒,初饮时并不醉人,酒力如花香一点点浸透身体精神,酒过三巡,霓乐公主妙语连珠,觥筹交错间就巧妙的将方才的不快化于无形。
九皇子和玉陵君你来我往几个来回,就把众人年少时的糗事揭露个天翻地覆,自然包括小公子最最仰慕之人晋平世子的。
玉陵君主动谈起和君奂期的游戏之作,还是因少年慷慨,每天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认为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雅士,所掌典故、妙笔文章皆不如他,如果天下只他一个人如此想憋在肚中,偏就罢了,偏偏某人也如此想,还把心事告诉了对方。
这两个人当时都极度的自负,都认定对方是在说空话,绝无可能胜过自己,于是二人约定,每十日作一篇赋文,且风格内容绝对不可重复,写成以后交由太学的祭酒评定优劣。
那时的他们,自以为阅尽天下藏书,文出锦绣,字字珠玑,废寝忘食的学一位不知死了多少年的人遣词造句,祭酒却把他们的文章一阵奚落。
许祭酒,最是严苛古板,曾任当今的太子太傅,为许多宗室子弟授业,然而他一向厌恶贵族浮华习气,让所有学生又敬又怕。
他们的文章传遍帝都,或许是因为许祭酒大失人缘,取悦了许多闺阁小姐,颇受大人的赏识,其中就包括上官聿。上官聿年轻时游历诸国,著述颇丰,醉心佛道,文章通达,是天下文人的榜样,无人不心向往之。
既有上官聿大加赞誉,左相右相又说了不少好话,许祭酒的态度渐渐有所动摇,连番送了十几篇文章之后,许祭酒终于敷衍的回应了个“嗯”。
从那以后,人人追逐两人的诗作,附庸风雅之徒模仿他们的遣词造句,以便赢得佳人青睐。
因那十余篇诗文风格笔法各不相同,或老练精简,或婉约幽丽,一时间书生们认为他们的造诣炉火纯青千变万化,争相模仿,就连投递给权臣的干谒诗文都引用其文章出现过的典故。
昌仪公主口中的“游戏之作”就是这样来的。
纵然当事者亲口承认当年风靡帝都的事迹实属年少轻狂荒唐之举,云蘅反而愈加羡慕,恨不得当时得到上官大人和许祭酒亲口赞誉的是自己。
君奂期一脸无奈的说:“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像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可恨当时居然信以为真视作盛世箴言,实在荒唐。”
欧阳珏煞有介事的自斟了一杯酒,和君奂期相视一笑:“来,敬荒唐!”风流自许的一饮而尽。
云蘅呆呆的望着他们,忽觉这才是贵族公子的风范,九皇子笑道:“不要理他们,故意耍你呢,带坏了左相的公子,公仪大人可会生气。”
“生气?”云蘅喃喃问。
那厢霓乐公主咯咯一笑,说道:“纵然晋平世子和玉陵君再优秀,左相大人身为父亲也决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无端变成风流浪荡子的。你要是好的不学专门学坏的,某人第一个要好好收拾你一顿。”
左相公仪行,是他的父亲,但因朝事繁多,鲜少亲自管教,而是让姐姐代为训导。他平生最怕的人,不是有名无实的父亲,而是严厉的阿姊和宫中的姑母贤妃,勉强还可以加上个不苟言笑的许祭酒。
在他心中,贤妃远比严厉的姐姐更为可怕,贤妃公仪氏,华贵端方,远比中宫更像个皇后。冰冷的语声,训斥宫人的手段,令人胆寒,每每想起都让他震慑。
云蘅抿紧了唇,近乎梦呓似的说:“姐姐如果不是大小姐就好了,如果她不再对我那么凶,我下次就不会说她的坏话了。”
云菲心底一震,来不及答话,侯府的章绮月不着痕迹的化解尴尬,轻笑道:“云蘅怕是被你给凶怕了。”
云菲正要说话,云蘅抢先道:“正是。”他口齿伶俐,心思圆滑,紧跟着就哄笑一众女眷,“还望公主和各位姐姐帮云蘅在阿姐面前多多美言,云蘅在此感激不尽。”
众人大乐,云菲忍不住噗嗤一笑,低哼一声,说:“你这小子人小鬼大,居然求公主帮你说情,可还记得尊卑矜持四个字么?”
云蘅答得飞快:“尊卑矜持是女学才学的,我又不是女子,自然不要记得。”
“伶牙俐齿,一身聪明全用在这上面了。”
欧阳珏看热闹看的欢快,见状啧啧称赞,夸云蘅之厚颜无耻不逊晋平世子当年风范,结果被君奂期和九皇子两人一同灌酒,直灌到双眼发直方才罢休。
欧阳珏好容易在两人手下的一丝生机,艰难的喘口气,伏在案上勉强保持身体不掉下去,喝了茶说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君奂期你这个小人……厚颜无耻四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你的卑鄙阴险奸诈狠毒……”博学强记的玉陵君罗列了一堆类似的字句,最后总结陈词道:“总之,你就是厚颜无耻。”
君奂期斜目审视于他,不以为然的奚落:“啧啧,玉陵君没喝几杯居然就开始说囫囵话了,实在令人遗憾。”他一副十分之遗憾的语气,兀自扇起折扇,不咸不淡的问九皇子:“你灌了他几杯?”
九皇子无辜答:“三杯。”
“四杯。”君奂期说:“这就不行了,可怜见的。”
他的笑容实在令人恨得牙痒,欧阳珏疑惑不知何时这人居然和九皇子那么默契,合起伙来糊弄自己,无奈花间醉酒力太过霸道,被他二人一通灌酒,足以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不过他平素喜欢和美人小酌一两杯助兴,纵然瘫倒席间,尚留了一分精神。
这厢公仪云菲见状命侍女到了一杯酒走下席来,恰巧经过临华身边,簇艳浮丽的芙蓉花的味道带有侵略性的蔓延在鼻端,这气味很特别,浓重的像化不开墨汁,和她曾经闻到的君奂期身上杜若的淡香很是不同。
公仪云菲慢悠悠的走着,发髻中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晃,红玉雕琢的坠子一颤一颤,居然超越了舞姬动作的优美。
小小的银质酒杯被她握在手心,衬的略显丰腴的手白皙柔软,手腕处的金钏璀璨夺目,染了蔻丹的指甲圆润莹亮。那身齐胸衣裙外面罩一层复一层的银红冰绡,薄如蝉翼,故意弄出褶皱之状,淡色的外衫广袖曳地,背后绣了花鸟相戏的图样。
如此衣着,本是南国时兴的仕女服饰,因大方优雅,上至贵族女眷,下到舞姬歌女都模仿了来。
南国女子喜好外衣之外再搭一条披帛,眉心处画一别出心裁的花钿,手中再执一柄团扇,不过云菲嫌弃那样装扮太过淑女,反而有失自己公仪氏大小姐的身份。
公仪云菲一向和君奂期欧阳珏之流不甚对付,不过既然现今玉陵君处于下风,她倒不介意暂且和君奂期结成同盟,为欺负玉陵君添砖加瓦。
她徐徐笑道:“玉陵君可是高人自有雅量,雅字何意,大也,大中之大是谓雅。玉陵君,此话可对?”她此时眉眼间冷厉渐收,多了几许平时难见的温柔之美,旁边的侍女得了她吩咐,赶紧扶起欧阳珏殷勤捏肩捶背。
欧阳珏根本没看清眼前的是何人,醉眼朦胧,只听见熟悉的字句,那是出自自己之手写成,帝都闺眷人人传阅,令他骄傲非常。无论说话之人是何居心,他不及思索的回答:“那是自然,这是……这是本君写的,如何会有不……不对之理。”他勉强看一眼右侧捏肩的侍女,不知是什么名字,但与记忆中的某人重叠,口齿不清的咕哝道:“你……你长得……呃……是徐姑娘来了么?”
这样子实在荒唐至极,公仪云菲笑吟吟道:“玉陵君既然觉得这话如此之正确,不如身体力行?”
欧阳珏一挥手,碰翻了酒壶,雪白的衣襟顿时染上一片酒渍,他嘿嘿笑问:“如何……如何身体力行?”和先前夸夸其谈的模样大相径庭,怎样看都不像是和晋平世子齐名的玉陵君,浑似个无赖的醉鬼。
公仪云菲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说:“你若不醉,今晚就将你送到朝夕的香闺,本大小姐做主令她乖乖随你回玉陵……”
欧阳珏正要答应,又听她皱着眉头说:“这点哪够玉陵君的雅量,上酒壶来。”
两名侍女顿时也不捏肩了也不捶背了,笑嘻嘻的制住玉陵君的身体,不让他行动。欧阳珏一时没察觉她的意图,“喝就喝,朝夕一定乖乖跟了本君,哪里用得着这般……”
“用得着,用得着。”公仪云菲连声说,众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慢着,”君奂期不怀好意的睨某人一眼,悄声道:“既是玉陵君之雅量,可有酒母?”
霓乐公主坐在临华旁边,见君奂期和公仪云菲搭配默契有唱有和,莞尔笑看过去,说:“玉陵君酒醉了浑然不似清醒时那般才思敏捷,被三言两语一哄,就乖乖任人作弄。你说是不是,临华?”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公主会和公主说话,谁知道居然会有幸轮到自己。她敷衍道:“是荒唐。”
霓乐认真的审视她,一副不悦的样子,半晌,叹息道:“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妙语连珠,很会哄得别人开心,如今怎么这样少言寡语?”
听她这样说,临华明显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应答,同时察觉到对面有人将目光移向自己。
霓乐当她不愿回答,便说道:“那些天你失踪的时候,五哥哥很担心你,曾经悄悄私下寻访,但是没有结果。”
五哥,临华抬眼望了望对面,那里坐着个影影幢幢的身影,金尊玉贵,彰显皇室气派,哦,是五皇子。
不知道霓乐口中的五皇子曾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不无遗憾的想,真可惜,没有了印象,她甚至不知道该拿出何种态度去敷衍。
霓乐饮了一杯酒,明丽的脸庞因酒意浮现淡淡的红晕,她能感受到临华那陌生的眼神,疏离,淡漠,仿佛将自己置身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别人接触不到的地方,母后只说临华身受重伤被清净观的枯鹤道长救下,伤愈后被人送回王府,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想,临华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情,虽然君奂期并未公开,可她能视这些人为无物,就是最好的佐证。
飞琼察言观色,霓乐公主可是皇后所出,备受皇上宠爱,得罪公主可不是好事,低声朝临华一番,讲明霓乐和她如何要好云云。
霓乐睇了飞琼一眼,并未阻止,径自取一块金丝栗子糕品尝,赞道:“皇宫都是些清淡饮食,能将普通的糕点做出精髓,实属难得。”
三位公主当中,据说昌仪端庄,霓乐活泼,景宣怯弱,果真不假。
临华听从飞琼的劝说,唇角微微一弯,“说来惭愧,往日这个时辰已经入睡了,今天着实有些疲倦。”捡了一块同样的栗子糕,边尝边说道:“若说栗子糕好吃,倒不如说厨子手艺精湛,回头我也要求哥哥找个好厨子。”
二人相视一笑,其中有着复杂的意味。
霓乐活泼,多言擅语,不一会儿便聊起女子的服饰。她对南国的女子很是向往,曾偷偷一个人到南国游玩,觉得南国的仕女服饰充分彰显了女子之美,不像本朝,深受礼教束缚,贵族女子衣衫以繁复华贵为美,而普通人只能一身简素。
临华下意识往旁边扫去,这才发现果然如霓乐所说,景宣公主右侧的两人衣着不似云菲那样华丽,较之于公主,身份普通,只穿了身素雅的衣裳,头饰简单,为的是避免喧宾夺主之虞。
飞琼机灵的提示,席次最末,一身白衣,长得纤纤弱质的是重成侯之女单若菁;夹在景宣公主和单小姐之间,粉面桃腮,婉约如画的是侯府千金章绮月。
此二女,因地位略低,正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不受宠爱、自身又怯弱温敦的景宣公主颇为亲近,那位侯府千金心思玲珑,与其他二人略有不同,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
章绮月的母亲是南国和亲的公主,公主的女儿,自然不好得罪。
霓乐当真对衣裳首饰了如指掌,先是称赞一番南国的仕女,旋即把话头引到临华身上,笑说:“世子真是神通广大,知你不落凡俗,居然命人特特给你知了这套前朝的服饰。”
说是前朝,其实仅隔了百十年而已,那时还没有天下三分之说,唯景盛王朝独大,周边零星十数个小国,年年称臣纳贡。那时的人,无论男女,衣着皆很相似,唯一的区分就是女子的裳裙以罗纱制成,而男子衣裳布料都是经纬缜密的细葛。
临华倒是很满意如此衣着,青衣罗裳,妆容素淡,隐有冲淡隽永的书卷气。
霓乐话音甫落,众女不由注视于她,素净脸庞薄施粉黛,鸦青发髻,只插了一只白玉簪,不约而同的,她们都联想起没有出席的那个人,是先皇后所出的皇子,只可惜……那种书卷气竟不巧的如出一辙。
有人刚要出于习惯的赞誉一番,一道尖锐而清脆的女声叫道:“他算什么神通广大,调动了那么多人马,人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景宣公主和她之间隔了一个座位,这声音霍然惊起,居然惹得她身体一个不稳,衣袖碰翻了酒壶,候在身侧的侍女不由得诧异的瞧了一眼,听闻右相的女儿顽劣张扬,和乖张跋扈的大小姐齐名,可这场合,未免太不晓事了些。
景宣公主虽不甚为皇上喜爱,可毕竟是个正经的公主,几名侍女手忙脚乱撤去席面,重新端来酒具茶点,唯恐贵人不悦。
欧阳玥。
尖利激愤的女声存心找人晦气,简单的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她兄妹两个,女席愕然垂首,男子霍然寂静,公仪云菲曼妙的笑脸瞬间凝固,奉命悄悄把酒母倒进酒壶的侍女失手丢在地上,君奂期玩世不恭的笑容骤然消失,欧阳珏听见小妹蛮横的声音稍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