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在屏机谷的人马因心思各异,居然守在谷口两天两夜,即便明知徒劳无功,偏偏谁也不肯轻易离去,唯恐叫别人捡了便宜抢占了功劳。
说来奇怪,这谷口明明不设任何障碍,可他们这些人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任凭谁也进不去。听说,这地方是清净观的地盘,还是三代以前宣帝时所封,他们这些人虽是奉命协助晋平王府寻找郡主,可毕竟旨意不是发给他们的,谁也不敢真的胡来。
君奂期打马疾驰,谁也没想到晋平世子会出现在帝都,但他没有心思理会背后疑惑的声音,白玉雕琢的鞭子在空中虚抽两下,眨眼的工夫骏马便冲出了城门。因时间过于仓促,他只带了一个侍卫,等赶到屛机谷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暮。
看到晋平世子的身影,有人诧异,有人疑虑,有人抱着邀功请赏的心态,还有人打着阴险的算盘。
君奂期将那些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利落的翻身下马,笑的冰凉:“各位,郡主已经回府,本世子今晚当回宫复旨,你们自可回府复命。至于功劳一事,晋平王府自会回报。”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人对寻找郡主如此殷勤积极,若说不是为了好处那是不可能的。
诚然是为了获得好处,可面子上的事情还要做足,是以一时间恭贺郡主回归的声音此起彼伏,君奂期淡笑着应了,面容隐在暮色笼罩下的阴影里,没人能看得清他的表情。
三言两语让那些人散了干净,君奂期低声拦住要离去的顾奚暕,他回过头来,君奂期却没说话。
顾奚暕知他甚深,见他神情有异,退回几步,问:“怎么了?”
君奂期道:“随我进谷。”
顾奚暕面有犹豫,“可这……”他刚要说谷口有异常,寻常人轻易不能进入云云,君奂期打断道:“不过是一道结界罢了。”
他意味坚决,顾奚暕见状只好招呼他的人聚到附近。此番他特意穿上和上官聿肖似的服饰,就是为了让其他人以为他们是上官家族的人,其实并不是。
有些秘密,不可曝露于阳光之下。
君奂期拔出腰间佩剑,那剑不像凡兵,剑身清亮如雪,浑身散发出一种摄人的气息。
君奂期以真力灌注剑身,霍然朝石壁削去,那剑锋并未真正接触到山石,而是由激发出的剑气作出砍削之势,霎时间,石壁开裂,石屑纷纷抖落,轰然一声,整面山石就此坍塌。
众人无不震骇,这山壁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堆积,其质地之坚硬可堪金玉,竟能被他区区一剑震塌,这该是何等深厚的武功才能施为,可见,有时候世人的谣传并不真实。
谷口的是一道封印结界,如果不知晓破解之法,外人的确是轻易不能进去。
君奂期还剑入鞘,第一个进了山谷。屏机谷风水极好,终年绿草如茵,风雾和煦,若非昔年清净观出了一个为皇上献上宝丹的掌教,这块宝地也不会赐给清净观。
顾奚暕放眼望去,只觉山谷之阔大广博一望无际,满眼都是淡淡的绿色,风景如画,实是个幽居的好地方。他四下观望,半晌摇摇头,颇觉遗憾:“这谷中似是没有人……”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嘭”的一声巨响,同时,天际升起一团黑色的浓烟,声势浩大,甚为可怖。
众人虽浓烟升起的方向搜寻过去,只看到一地灰烬残骸,有尚未烧尽的房梁被火烧断倒塌在地,浓烟滚滚,屋室烧坍的废墟之中橘色的火堆徐徐燃烧。
“看样子,是有人故意为之,弄出动静引我们来到此地,却又将一切用一场大火销毁,欲盖弥彰。”顾奚暕叹道:“火势如此凶猛,此处又无可用的物件,我们这番可算是白费功夫。”
君奂期一眼不眨的凝视大火,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冷声道:“给我搜,活要见人要见尸,但凡有人出入者,一律拿下。”
顾奚暕心思一动,看他如此作态,问道:“你莫非怀疑郡主失踪是有人一手策划好的,所以那人才会销毁此地?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好暴露了自己,莫非对方还有什么算计?”
君奂期此时也是迷惑不解,但他向来对阴谋算计十分敏感,凭着一股直觉认定有人作祟,想而不得,问道:“你们怎会寻到此处?”
他特意把顾奚暕安排到这支队伍中来,原本就有安插耳目的意思,之所以从各府抽调人手,其实还是做出样子给人看的,那些来自各世家门阀的人马各有心思,既是要寻找临华,他必然要亲自行动,但带着不相干的人等同于将别人的耳目放在自己身边,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顾奚暕道:“说来奇怪,有人得到一张纸笺,不知何人所写何人所投,只说看见两人曾秘密离开屛机谷,其中一人服色华贵,不像是本朝中人。”
“那张信笺何人所得?”
顾奚暕面上有稀奇的表情,说:“这就更奇怪了,明明两相府精英荟萃,偏偏是那个酒囊饭袋百无一用的单侗有一夜寻酒时在桌上发现的,问他,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说自己运道好,迷迷糊糊的时候叫他给看到了。”现在想来,还是没办法让他信服。
单侗,只是重成侯族中的一个旁支,只因此人之无耻,从族地搜罗了许多女子和珍宝送给贪财好色的单衢享用,竟觍脸混成了重成侯信重的手下之一,在刑部牢狱求得一个油水不少的官职。
这样一个卑劣之徒,自然不可能在他眼中留下印象,不过正如顾奚暕所说,此人一无所长,单衠之所以独独将他安插进来,恐怕也没指望他能做些什么好事,只不过不好拂逆重成侯的面子吧。
以此人之愚蠢,无论怎么问都是问不出来的,相当于线索又断了。
君奂期此番说话不多,顾奚暕却从只言片语中得到大胆的猜想,语调颇有几分紧张:“莫非是真有人从中作梗?”
“有没有人,等找到枯鹤道人自会得知。”
过不多时,火势减弱,派出去搜寻的人将整个屏机谷反复搜索了竟也没发现有半片人影,偌大的屏机谷,想要藏匿一个人轻而易举,毕竟人力有限,没办法真的把每一寸土地都搜刮干净。
顾奚暕道:“天色不早了,世子既已回来还是莫要延误进宫复命的时机,不然倒给了别有用心之人说闲话的机会。”
君奂期身体背对着霞光,整个面容笼罩在暮色之下,表情凝固,形如玉雕。半晌,屋舍终于烧尽,顾奚暕指挥人手把烧毁的废木移开,清理尚且完好的物件,但黑色的灰烬充斥在废墟当中,这样的大火,足以将一切烧得面目全非。
这件屋舍绝大部分还是以竹子搭建,只有关键的房梁等处才取木材,若非谷内常年水汽氤氲,物料潮湿,只怕什么都烧不剩了。
顾奚暕的人在废墟内起出一座烧得发红的丹炉和若干被火熏黑的瓷瓶,大概是谷主人唯一不受水火侵扰的物件了。
顾奚暕打量君奂期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一叹,暗自腹诽两句,咬咬牙撕下一截衣襟,把瓷瓶归拢出来擦拭干净,递了一只给他,端详着瓷瓶外部纹样,说:“这黑白双鱼图样,确然是清净观之物。”
君奂期察觉瓷瓶质感有异,将佩剑递给身边侍卫,打开瓶塞查看,居然空空如也。
顾奚暕见状稀奇的“咦”了一声,有点不信邪的把自己那瓶也打开,发现瓶中空无一物,连忙把所有的瓷瓶都查看一番,有些是空瓶,有些装了丹丸,细小如珠。他粗通药理,通过分辨气味,断定瓷瓶中不过是寻常药丸,功效微小,最多防病而已。
君奂期将发现辟谷丹的事情大略与他说了,神情晦暗,那边的下属移开了丹炉,顾奚暕随意张望一眼,嘱咐他们仔细搜索,但凡只字片纸都不可放过。
留下的人手不多,只有十几个,但因屋舍主体竹木构造,狼藉的废墟很快清理完毕,有一人回禀说只找到一些衣料的碎片,并无可疑之处。
顾奚暕凑近看去,语气平平的说:“不过是女子的衣料罢了,咦,这是什么?”他借了一柄剑以剑鞘挑起那角颜色普通犹如抹布的布料,若有所思道:“这衣料竟有如此光泽,虽是被撕扯下来,却完全没有被火焚烧的痕迹,应当好生查上一查。”
君奂期闻言走了过去,目光却被已经烧得只剩碎片的布料所吸引,那块碎料经纬细密,原是淡雅素净的水蓝,而今却呈现一种暗红,就像是被血浸染过。
他不敢细想,临华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君奂期僵硬的捏着那片碎布,顾奚暕连声呼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但没听清他到底叫了什么,淡声道:“一起带走。”
众名下属散乱聚在一处,跟在他们身后护卫,不知是谁踩到了哪处,废墟旁边的大石下方发出机关运转的动静,顾奚暕率先停下脚步,循声看过去,那块大石下方居然不是土地,而是有一方类似石碑样的石地,现在正有一尊石像在机关的推动下缓缓升起。
那石像雕刻成人的形状,十分之逼真,外衣太极图形的纹路,箕张的头发,凸出的眼珠,枯瘦的肌肉,其身后背着一柄长剑,远比正常的剑要长出许多,腰间挂着一只葫芦和吊坠,这副形象……是个道士。
那枚吊坠的形状十分奇特,浑似太极图双鱼的一半,顾奚暕向来博学强识,看到那枚吊坠的瞬间就想起清净观掌教真人的信物正是此形象。不过由于君奂期并未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情况全部告知,是以他惊诧归惊诧,却也没了下文。
“如果说只是塑像,未免太过鬼斧神工,足以以假乱真了!”顾奚暕叹息的语气难掩夸张,不过倒是真真切切的道出了自己匪夷所思的感觉。
君奂期抚摸着那枚石头质地的吊坠,感到手底有股奇怪的感觉,摇头道:“这是石化的封印,一般来说,只有重华山的祭司或是南国王室的供奉才有能力做到。”
“封印?你是说直接把他封到石头中?”顾奚暕不可置信的问。
君奂期道:“不,是直接把人石化,禁锢魂魄,凝固血脉,既不生也不死,任凭外界怎样变幻,他也不会醒来了。”他垂眸审视石像的面容,虽其貌不扬,又因石化显得几分可怖,但仔细看来,居然神色平静,一片安宁。
这人在石化之前是否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又是否能够忍受有人视他为蝼蚁,藐视常道将他封印?
清净观的枯鹤道长,据说三岁时就因门庭败落入观修行,到四十岁时,天人五衰已度其三,在观内取得了仅次于掌教师兄白石道长的地位。据说他性情乖僻,喜食酒肉,不戒荤腥,屡犯清条,为众人指摘,掌教不得已将其放逐,看守禁地。直到现在,上天并未怜悯他的落魄,反倒容忍佞徒封印了他,无生无死,岂不可悲。
顾奚暕目中流露惊恐神色,呆立半晌,喃喃道:“既无冤仇,怎可如此恶毒下作,非人哉,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