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郡主?”众人惶然,为首的一人大喝一声:“快去请飞琼姑娘。”
连续十五日来,飞琼听从世子的意思闭门不出,如果有人看见分发到各州府郡县所谓“临华郡主”的画像而又真正见过她们时,就会发现,其实画像上的人并非临华郡主,而是她。
这是世子定下的计策,而她也是知情的。郡主一向身体孱弱,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见过她的容貌。而郡主即便真的失踪,其容貌也是绝不容许外泄的,放的就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一旦用了真的画像,不禁郡主找不到,说不定还会发生别的事情。
一旦风波平息,世子就会宣布,丢失的乃是王府亲眷,冒用郡主之名不过是为引出别有用心之人一网打尽。这计策,除了寥寥几人,谁也不知。
郡主的画像只是个幌子,只是这样一来,寻找郡主就失去了很多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侍卫急匆匆的禀报发现临华郡主,飞琼直勾勾的盯着侍卫递来的那枚凤形玉佩,一时竟忘了言语。外人或许不知那玉佩的来历,可她自小侍候郡主的起居,对这玉佩再熟悉不过。
已故晋平王妃乃是南国宗室女,南国王室自古尊奉炎凤以为神圣,是以王妃薨逝前特意命人取凤凰玉雕琢成两枚玉佩交付一双子女佩戴,世子郡主自幼失恃,思念母妃,是以这玉佩从不离身的。
“郡主现在何处?可曾禀告世子?”
那侍卫将发现郡主的经过详细说了,不敢加以矫饰,答道:“我等唯恐小人作祟,不敢慢待,还请姑娘示下该如何处置。”
正说话间,几名侍卫已经搀扶昏迷的郡主进了院子,飞琼招呼了几个侍女把郡主扶进内阁,沉吟道:“如今郡主既已回归,为今之计还是速速通禀世子才好,剩下的事大可由世子决断。”
飞琼命侍女持晋平王府的令牌悄悄出府寻找郎中,又命其他人打水煮茶,照顾郡主。自己则去了写月斋,那是世子的书房,王府发生任何事都通过世子饲养的海东青禀报。如今世子正在郴州剿杀离魏奸细,以它的速度,世子如果日夜兼程,也许明晚就能赶回。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不是她区区一个侍女可以置喙的了。
半个时辰后,郡主终于醒来,出乎意料的是,郎中诊治称郡主曾从高处坠下,脑中瘀血阻塞经脉,导致心神跌荡,换句话说,就是失忆。也许待瘀血清除以后可以恢复,也许不能。
“郡主,你醒了。”耳边依稀有个轻柔的声音低唤,她迷茫的睁开眼,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温暖的房间中。青色的帷幔,绣着华美花纹的锦衾床褥,更远处则是一件典雅的屏风,以及一座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木架。
她大皱其眉,视线往说话人的身上落了落,这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粉绿的衫子,头饰是同样颜色的玉笄,腰间用朱红丝绦系着一枚水滴形的清透玉石,眉目清秀,唇色淡红,见之和善。
“你是谁?这是哪里?”话刚一出口,忽而想起有人对自己说:“你是临华郡主,晋平王之女,世子之妹,你的姑母乃是最受盛宠的丽妃。”
没等飞琼回答,被墨翎打昏前的记忆不受控制的一一在脑海浮现,她忽而清醒了似的说道:“这里是晋平王府?”
“是,奴婢是侍奉郡主的侍女飞琼。”飞琼扶她坐起,把帐帘用玉钩束住,命人呈上粥食汤药,侍奉她服用,“郡主一路辛苦,想必是饿了吧,进些粥食垫垫肚子。”
她看看熬得粘稠软糯的周碗,精神清醒了几分,摇头说,“我不饿。”又瞥向药碗,刺鼻的味道让她肚腹一阵翻江倒海,低声问:“这是什么?”
飞琼以汤匙在药碗中轻轻搅动,说道:“方才奴婢请了杏林圣手张大夫过府为郡主诊治,想是郡主在路上颇为疲乏,邪气有些侵入体肤,故而张大夫开了张方子嘱奴婢煎了给郡主服用。”见她无动于衷,继续劝说道:“张大夫说现下虽症状不显,可郡主想来身子孱弱,难保不会发作。郡主还是把这药喝了吧,不然有个好歹,世子可是会担心的。”
她对此不置可否,扫过低调典雅的房间布置,轻声问:“我真的是郡主?”
飞琼吃惊的瞪着她,却又听她自顾说道:“既然我是郡主,那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难道我没有亲人么?”
飞琼被她的言语弄得心中跳突,连忙把这些时日自从郡主失踪以来京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原来半月前左相之女公仪云菲和皇上膝下最宠爱的霓乐公主牵头组织了一场聚会,帝都中凡是有名望的年轻一辈都在受邀之列。
那是本月的初九,公仪大小姐提议骑马踏青猎些野物,原本世子不太同意,考虑到郡主身体孱弱,唯恐发生些意外,却耐不住公仪云菲等人鼓动,只好应允。于是众人便约定从西市的朱雀大街出发,一路骑马沿官道进郴州城,谁骑得最快所获野物最多由公主出面可向皇后讨要一个彩头。
不料众人骑马走到一半时,遭遇离魏刺客突袭,把护卫和主人冲散,许多人受了惊吓,而郡主也被离魏的刺客掳走,不知所踪。
晋平世子爱妹心切,帝都人尽皆知。等到杀退刺客后,世子回到府中得知郡主失踪自是心急如焚,连夜进宫向皇上请旨剿杀离魏奸人寻找郡主,就这样,一十五日世子带兵在郴、丰、举三州五郡十三县辗转迂回,剿杀奸徒无数,却没能发现郡主的一丝踪迹。
飞琼当她是思念亲人,出言劝慰道:“郡主且放宽心,奴婢已经知会了世子,如果没有差错,最迟明晚世子就能到了。”
临华郡主一双眼珠皎洁如月,“嗯”了一声,没有反驳,顾左右而言他:“我忽然有些口渴,帮我倒杯茶来吧。”
待在暖阁中,飞琼的侍候殷勤而周到,却轻易不敢放她出门,为免孱弱的郡主吹凉生病,阁中只开了一扇离她最远的窗透气。殷勤之至,竟让她真的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虽然,她这个让帝都城不安的郡主已经回归,而所谓的父王仍然毫无探视的痕迹。
整个暖阁总是由飞琼一人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打理,而院落里也几乎没有侍奉的人走动,临华不禁叹道:“偌大王府居然如此肃静冷清,竟连普通人家的一份繁华也不如。”
飞琼没有经历过她早晨在大街上窥探到的其他府邸碧树琼花、曲径通幽的精巧,更加不能理解她此时此刻与当时震撼相反的巨大落差,“郡主怎么这样说,咱们王府虽然比不上相府的富丽堂皇,但在奴婢看来胜在典雅低调,就连世子也从没把外面花花绿绿的东西带进府过呢。”
临华移步书案,架上藏书不多,寥寥几本,案上两册薄书,一沓淡黄的宣纸,旁边是一副紫漆木匣。飞琼见她看的出神,说道:“哎呀,这是郡主出事前从世子书房悄悄取来的书,一直没来得及送还。”
悄悄取来,岂不就是含蓄的偷书看?
临华懵懂的与她对视,眼珠狡黠的转动,心里居然真的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从写月斋偷书是一种常态,飞琼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说:“郡主莫要担心,这事情世子是默许了的,以世子对郡主之关爱,怎么舍得苛责郡主呢?”
她一笑,对飞琼口中爱妹如痴的世子哥哥生出几许期待,据说暖阁里摆放的屏风就出自晋平世子的手笔,这架屏风仿古画而作,整齐分为春夏秋冬四部分,分别是晴云出岫、锦鲤戏水、秋香捐扇和烹酒洒榻四幅图景,飞琼说她与世子自小亲昵,屏风上的四幅图就是出自他们之手,再精心设计成古画的模样以姜黄纱拓了,裱在檀木架中,放在这里已经几年了。
既已知晓郡主失忆,飞琼自觉的和她讲述了许多幼时的事情,千言万语,勾勒一个顽皮慧黠的少女。
临华听她林林总总说了许多糗事,仔细端详自己的“画作”,问道:“那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子可最见不得奴婢非议他了。”飞琼表情有些古怪,好似想起了特别恐怖的事情,压低声音说:“世子在好多人看来应该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吧,毕竟他风流倜傥,常常流连花丛,左相和右相的大小姐都和世子不太对付。不过世子对待郡主可真是掏心掏肺的好,予取予求,就是有点太……嗯,奴婢不是故意要非议世子,哎,到时候郡主就知道世子是个怎样的人了。”
“到时候,是等哥哥回来么?”
飞琼目光一闪,“不是。郡主失踪在帝都扬起了不小的风波,既然回来,按礼自然应该尽快入宫拜谢帝后。届时,各位殿下和各府公子必然要赠送礼物……总之,郡主会知道的。”毕竟,世子“护妹狂魔”的外号不是白来的。
不过现在,郡主身体尚未复原,倒也不必一股脑让她知道太多,道破了世子的秘密,她也会有大麻烦。
兴许是和墨翎在城外露宿一宿沾染了风寒,临华回府的第一夜浑身便有了点发寒的征兆,到第二日早上飞琼催她起来时慵慵懒懒不肯起身,在纱帐的遮挡下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去,初时飞琼还一心觉得或许是太过疲惫在外面受了些苦楚,回到家懒散一些也是应当的,可两个时辰过去,郡主并无醒来的意思,凑近探视,发现郡主脸颊淡淡潮红,终于发觉不妥,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郡主一向身子孱弱,故而府中虽简素,药材方剂却是常备的,飞琼亲自在小隔间里搭上炉灶,拿了蒲扇看火煎药。
出乎意料的是,世子回来的比想象中要早很多,担忧的望着床榻的方向,忽然听得门外有说话的声音,诧异瞥去,一幅湛蓝色的衣角进入眼帘。她看到世子风风火火的进门,问道:“郡主如何了?”
飞琼连忙起身,将蒲扇放到一边,回道:“大夫说郡主应是在路上着了凉,不过不要紧,用几服药即可。”
世子小心翼翼走近前去,掀开帐帘,仔细凝视榻上少女宁静睡颜,眼中闪过痛惜之色。
“她是怎么回来的?”世子在飞琼的侍奉下喝了盏茶,眼中颇有倦怠之色,坐在窗下的榻上,面容是少见的平静无波。
飞琼遥遥头,低声道:“郡主不肯说,奴婢也不敢贸然追问,不过听门口的侍卫说,他们本是发现一个武功极好的黑衣人,不知怎的,那人居然狼狈逃走,掉落郡主的玉佩,之后他们就在墙下发现了昏迷的郡主。”
飞琼奇怪的在他身上张望一番,“咦,世子一个人回来的么?”
晋平世子点点头,语气平淡的说:“郴州府那处还有些事情处理,我让竹晏留在那儿了。”
飞琼的脸诡异的红了红,自觉又添了一盏茶,“世子舟车劳顿恐怕是饿了吧,奴婢这就吩咐人端些点心过来。”
主仆二人毫无营养的对答两句,飞琼退出内室,世子慢慢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这些时日在郴州三府辗转剿杀离魏祸患,日日夜夜马不停蹄,着实鲜少休息的时间,原以为离魏奸贼聚集在郴州府附近,必定是将临华也掳掠去了,可是没有想到,临华居然会出现在屏机谷。
是枯鹤道人救了她么?可是明知官府在搜寻临华的踪迹,枯鹤为何知而不报,隐瞒朝廷?如果不是,顾奚暕为何会在谷口碰见她?据信上所说,和临华在一起的,当时还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气貌不凡,和王府侍卫碰见的会是同一个人么?
种种问题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烦乱睁眼,在温暖的室内踱了几步,也许一切还要等到临华醒来才能得知答案。
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那扇绘有四季图的屏风下,记得在临华十三岁生辰那天,因临华那几日朝着要看《凡画图录》,他又置着气,迟迟不肯借书给她翻看,便亲自画了一幅锦鲤戏水图,还有模有样的题了诗,盖了自己的私人印章。临华那是颇有少女心性,灵慧狡黠,分明喜爱,却偏偏说,哥哥真不知羞,居然仿造赝品,佯装名家手笔。
第二日,他便嘱咐竹晏悄悄把《凡画图录》放在了临华的书案上。当时,他们兄妹都对钟潃的《凡画图录》着迷不已,各有心得,谁也不肯想让,几日后,临华用钟潃的笔法画得一幅晴云出岫图,而他那时流连花柳,引得父王被御史弹劾,少不得一番数落,心中不快,竟画了一幅秋香捐扇出来,秋香捐扇,乃喜新厌旧之意,颇为不祥。
而到了他的生辰那天,临华以一幅烹酒洒榻图作为贺礼,个中意味不言自明。他们兄妹居然如此之心有灵犀,四季图就此出世。
这四幅图他画了重金命当世巧匠制成古画模样的屏风,一直放置在临华的暖阁中,谁也不知,其心意远远超出了某些不相干人的珍贵礼物。
居然会想起这些,倒是奇怪。如今要考虑的还是临华的事情,他在心里说着,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一处地方,书案的一角放着两个瓷瓶,那是飞琼侍候临华更衣时发现的,但因为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东西,暂且就放在了一边。
他拔开了塞子,在瓶口处闻了闻,眉头一皱,却见飞琼换了茶水点心进来,啊了一声说:“这是在郡主身上发现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却也未见郡主服用。”
他把瓷瓶放回原处,凉凉的说:“这是辟谷丹。”
郡主身上怎会有辟谷丹,飞琼正想问,却发现世子忽然变的面无表情,话语立时吞进腹中。
辟谷丹,是修炼辟谷术专门服用的丹药,一般只有那些墨守成规的道观才会让弟子苦修这种了无助益的术法,据他所知,京郊的清净观传承百余年的积淀,其弟子多会修炼此术。
清净观,屏机谷。
君奂期抖一抖衣襟,唇角一处一抹凉薄笑意,目光却冰冷如霜,“照顾好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