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百姓的疏散,虽然比不上库图佐夫元帅在拿破仑大军进逼之前,将莫斯科居民疏散的队伍那么庞大,但也不失为一次甚为悲壮的迁徙。他们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牵老扶幼的在苍茫的天空下,向一片片田野荒敝的城外走去。走几步,都回首张望,这无声的语言,这一份留恋的凄凉情绪,让每一个辅助他们的57师官兵都感到心酸。他们不知道这一走,再回来,生斯养斯的老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很多,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水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两岸组成的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相反的情势。石板面的南码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着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的走来。江面上一排停泊了大小几十艘木船,有的装满了人,有的还空着,船头都站有士兵,有的招呼叫百姓上船,有的伸出手,接过老百姓的东西。
柴意新团长见沅江渡船太少,同时票价飞涨,就派人筹集船只,开设了这道义渡,免费渡百姓过江。
当时市民大部分向前河黄土店、港二口山区地带疏散。南站到黄土店约有90华里,到港二口约120华里,力夫索价昂贵达800元之巨。鉴于此,柴团长又派出本团大批士兵,义务给市民担运行李30华里,不准收取任何报酬。
但在这时,出了件事,护送队伍中有一名上等兵,名叫刘为才,给群众送行李出城后,索取了两块光洋的力资。
因为不准收钱的纪律是余师长亲自制定的,谁也不敢违抗,所以这事很快就报告到柴意新这里,柴又立即报告给了余程万。
没等半晌,师部就下达了余师长的命令:刘为才违反军纪,就地枪决。
警卫班组成的临时行刑队,举起了冷冰冰的枪口,“砰——”枪声响起,手里攥着那两块夺命光洋的刘为才,倒在血泊之中。
虽然是纪律严明,但这样轻易枪毙一个士兵,在西方国家的军队里是难以想象的。
几乎就在同一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军将领巴顿,因用皮鞋踢了贪生怕死的伤兵几脚,立刻引起国会议员们对他的严厉指责,差点撤了他的职。而国军在抗战时期,连排长都可以下令毙人。
当时没有任何人劝阻余师长杀刘为才。他还问了副师长陈啸云、参谋长皮宣猷,和几位团长,都说该杀,所以就杀了这个兵。
事后,余程万以此向全师官兵张悬文告,重申军纪,文告说:“常德会战的序幕,明日便可拉开,而这里的百姓还有少数没有疏散,为了贯彻国家法令,爱护人民,减少我们作战时的顾虑,我们应尽量协助他们疏散,各团、各直属队,应随时依实事的需要,派人替他们护送行李、划船,但不能离开设防范围,尤其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小酬劳,最多只能喝一杯热水。假如你们违反我的命令,有索取酬劳或其他类似事件发生,那就以这个上等兵刘为才为例,决不姑息。你们知道我们虎贲部队,一向就有良好的军誉,我们决不能让这良好的荣誉,由一两个人断送殆尽,假如有这样的害群之马,决不稍加考虑,严格制裁。至于疏散后,常德城里的各家各户,任何人不准擅自进入取物,就是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有违反,亦就地枪决!你们各位如果要想保持自己的清白和荣誉,就只有监督部下,一切行动不要越出常轨。”<6>
西班牙神父
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夫妻二人相依为命,他们生下的男孩,起名叫该隐。以后又生了该隐的弟弟,起名叫亚伯。
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该隐以佳禾为供物,献给上帝耶和华。亚伯选取最好的头生羊,连同羊脂油,献给耶和华。
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供物。该隐看见弟弟占先了,气得满脸紫胀,眼睛射出凶光。回到家里,该隐就把亚伯杀死了。从此,揭开了人类互相残杀的序幕。
后来,上帝惩罚了该隐。
虽然之后连绵不绝的战争元凶都遭到了惩罚,但受害者的血,已经流成了河。
尽管如此,在虔诚的神父心中,上帝仍然存在。
第57师师部门口,走来一行神色异样的人。头一个,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袍下摆一直拖到脚背,在他的高鼻梁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在他的身后,跟了3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一律默不做声。他们是和平的象征,然而在这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中,却是显得格外不协调。
一位当值参谋迎上前,问候道:“王主教,您还没有走吗?哟,还带着3位女修道士呢。”
王主教客气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作为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相处很好。”他操一口极纯正的常德话,每个吐字都很沉着。
“可是,我们已发布了命令,城里的老百姓必须疏散。”参谋强调说。
“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去了,那里已不算城里了。”王主教微微一笑,做了个恳求的姿势,说,“请你转告余师长,说我来拜访他。行吗?”
值星参谋点点头,进去禀报。
余程万在接待室接见王主教的时候,这位中国化的西班牙神父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仿宋体:王德纯。
王德纯在常德城里,也算得一个绅士人物,但余程万和他却未谋面。倒不是说当师长的有意冷落他,而是余程万根本就没有料想到,常德城里还有一个上帝!
“神父,有何指教?”余程万问。
“我知道师长忙,不便多打搅。我是来求师长阁下原谅,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王德纯说道。
“神父,我虽不便向您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您,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队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进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您和您的教友何必要作这样的无谓牺牲呢?”余程万是用商量的口吻说的,因为他知道有信仰的西方人,一旦拿定主意,是很难扭转的。
果然,王德纯固执地说:“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师长阁下,难道不惟其如此,我才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吗?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做呀!”
余程万思忖了两三秒钟,说实话,他不想为难神父,因为他不想冒犯上帝。“好吧,神父,如果您愿作这无谓的牺牲的话,那么您和您的教友们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他答应了王德纯的要求。“不过——”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再提醒一下,“万一我们要在城下作战的话,神父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您稍存客气。宗教,在日军眼里,根本不存在。您应该听说过,日军对中国的每一处教堂都轰炸过。”
王德纯点点头,道:“余师长的话是事实,不过我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留在常德,我很感谢了!”说完神父很高兴,和余程万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后,又从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精装书送给他。
余程万一看,书的黑布封面烫着金字,是《圣经》。
“愿上帝与你同在!”王德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抚摸着硬硬的圣经封面,直到神父一行从视线中消失,余程万才突然发现常德在一瞬间成了座空城。
热烈的阳光下,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两旁的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街上铺着的石板,由于没有平时的行人、车辆和杂物遮掩,显得异常的平坦和开阔。甚至连巡逻的士兵打钉的皮鞋踏在路面上的步伐声,都成了典故中的“空谷足音”。
在这番怪诞和冷峻的感觉中,余程万忽然想起一位叫马泰的作家说过的话:“没有一个穿便衣的百姓,也见不到一个女人的城市,是坟墓。”
上帝何在?上帝真的与“虎贲”同在吗?
战神逼近的前夜
请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
“军炮团怎么还没到?”副师长陈啸云把目光从墙壁的军事地图上挪开,踱步到参谋主任龙出云跟前问。
龙出云表示他也不清楚。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余程万的身上。他坐在椅子上抽卷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烟圈。他意识到下属们都在期待他,干脆,他起身向门外跨去。
奇怪,师部的幕僚和营、团长们也都跟着他拥到了门外。
正是下午4点钟左右,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桔色的红霞,一团血色的光晕。望着这血色黄昏,大家没有一个人吭声。
迟缓的马蹄响和炮车轱辘声划破了红光笼罩的宁静。并且这声响愈来愈震荡着石板铺就的街道路面,沸腾了聚集在师部门口人们的血液。
“来了!炮兵团来了!”
炮兵是步兵之魂,第57师盼望已久。
但来的炮兵并不是74军军直炮团的全部人马,而是一个营,一个高射机枪连,一个炮兵指挥所。团长金定洲少将带队,国军部队炮兵的军衔普遍比步兵高一级,营长是中校,连长是少校。
盼是把炮兵盼到了,但57师的长官们并没有期待中的那么兴奋。只有8门苏制山炮,1000多发炮弹,1挺高射机枪,几小箱子弹,似乎少得有点可怜。
金少将也感觉到了步兵兄弟的失望情绪,解释道:“这已经不容易啦。8门炮全是团里最好的炮,军长原来还舍不得放过来,是我力争的。”金团长是日本士官炮攻学校毕业的留学生,东北海城人,说一口拖腔的东北话。
“行啦,我们欢迎金团长的炮兵加入我们的队列,有总比没有强!”余程万打圆场,“好,现在我们开会罢!”他招呼大家进屋。
这是全师第一次营以上军官作战会议,策定防御作战指导方案。作出了“以确保战略要点固守防御”为目的的防御作战计划,具体内容为:
“在常德城郊及其迤东德山迹西河洑山之线占领纵深阵地,加强工事而固守之,待敌攻势顿挫及我外线各路友军反包围态势形成时,以主力由常德城西北郊转移攻势与友军协力将敌压迫于洞庭湖西畔而歼灭之。在这一作战方针的指导下,作战分三期进行。
第一期:1.敌若以它的主力由德山进犯常德,德山的守备队坚守抵抗,给它打击消耗后,右地区队乘机以有力的一部,由新民桥、下马湖向它侧背袭击,协力把它压迫击灭于沅江、洞庭湖间的三角地带;2.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河洑山进犯常德,河洑山的守备队,坚强抵抗,给它打击消耗后,左地区队即乘机以有力的一部,由高堤、传兵堤向它侧背攻击,协力把敌包围击灭于河洑东北的地区;3.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黄土山直犯常德的时候,左地区队坚强逐次抵抗,给它重创,等它攻势颓挫,即用预备队由兴隆桥、竹根潭向它反攻,河洑山的守备队协力把敌包围歼灭于黄土山、河洑山沟的地区;4.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德山、河洑山东西两面向常德同时进犯,企图夹击或四面围攻时,师即以持久抵抗的手段,坚守常德外围各据点,吸引敌人的主力,竭力给它消耗打击,以空间争取时间,等到我外线各路的友军对常德向心包围的态势造成后,即举全力由常德西北郊转移攻势,和友军协力将敌包围压迫于洞庭湖的西畔而歼灭之;5.各地区队的一部若被敌人突破时,应乘它立足未稳之际,用预备队决行果敢的逆袭,压倒敌人,速图恢复,邻接地区队及炮兵应适时给予火力支援。第二期:6.敌人若屡被消耗,屡行增援,把我压迫于城垣核心内,向城垣猛犯时,城垣的守备队,应行坚强的抵抗,其余转移城内的各队及炮兵队,立即调整,不失时机,加强城垣的战斗,并不断行局部的逆袭,给它打击消耗,确实固守,等到我外围各路友军对常德向心包围态势形成,而即乘敌人攻势挫折,按第一期四案的要领和友军协力把敌歼灭;7.敌人如以一部偷袭城垣突入城内时,城垣的守备队,应不失时机,把突入口严密封锁,尔后迅以一部协力城内机动部队,把敌企图捕灭。第三期:8.敌人如和我相持日久,继续增加顽犯,乘我伤亡奇重突进城内时,我即利用城内各街巷堡垒工事和家屋据点,拼死坚决抵抗,并用小部队不断向敌逆袭,给它消耗打击,到我外围各路友军向常德城包围迫近和敌攻势萎靡时,复按第一期第四案的要领,和友军协力把敌夹击歼灭。”
余程万用极为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场,问:“诸位,谁还有高见?”
军官们都充满斗志和豪情地回答说:“没有了!”
唯有金团长不满意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地问:“我说弟兄们,这个方案很好,可怎么全是你们步兵在第一线冲杀,我们炮兵咧?是不是瞧不上我那8门大炮,叫我们坐冷板凳哪?”
余程万笑了笑,暂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