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溢虞营长所率的弟兄,伤亡得只剩8个人,而且还有3名轻伤员在内,他只得撤守到师部内的围墙里面,利用了围墙的沙包石条工事,拿步枪向敌人射击。
师部的电务室是在街对面,无线电排是在街南头,由于日军的逼近,这两个通信点全失陷。仅剩中央银行地下室弯道里的电话总机,还在沟通有限的联络,而57师和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了。师部里的人员,自参谋长以下,全体拿了武器作背水一战,只留余师长一人在屋子里指挥和调度。参谋长皮宣猷,亲提一支短枪,监视着后墙的工事。参谋主任龙出云虽然伤痛难忍,但也坐不住了,他抱着速战速死的决心,找到了一柄步枪刺刀跑到院子里,站在围墙下,候一个拼搏的机会。政工主任王大权带着两颗视同珍宝的手榴弹,拿了一根硬棍,站在大门外临时堆的沙包后面。如果日军向院内涌,他就预备同归于尽。军需官、书记、政治干事等都各拿了武器在墙后防守,这些文官平素连碰枪的机会都很少,因为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或是地方职业青年,临时报名到部队来参加抗战的,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但事到关头,他们也不分彼此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罢了。师部总共有40人,从伙夫到师长,大家都已做好准备,若是敌人冲进院子,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血肉同尽。
到了下午4点,现在这时间真是在倒计数了,日军有一股约200人的波队,经过精心策划,调整到兴街口正面的街上,准备用潮水倒灌的办法冲进中央银行。一触即发之际,第170团团长孙进贤带了20多人,从双忠街的工事里跑出,由兴街口两旁残余的民房里钻隙走到师部附近,他发现了这危险的局面,便马上调用了所有的步枪,在围墙的射击眼里向敌人袭击。孔溢虞营长听到南面孙进贤的枪声,还以为是敌人里外夹击的信号,便不顾一切地回过头对官兵们喊:
“冲锋啊弟兄们!冲啊!”
于是大家一齐从沙包上跳上了围墙,把手中的手榴弹全都猛力地摔出去。迫击炮营的张副营长,提了一支左轮手枪,首先跑出墙去,第二个是伙夫刘偕行。刘伙夫什么发火的武器都没有,只拿了柄练把式的大刀。接着其余的文官,什么科长、主任科员等等,都跳下墙去,大声喊杀,向敌人奔过去。
孔营长带的这十几名弟兄,孙团长带的20余名弟兄,在前街会合后,挥舞着大刀长矛梭镖,和猝不及防站起来迎战的日军绞杀在一起。众人喊着杀呀!杀呀!也听不出是中国人在喊,还是日本人在喊,到了这个时候,两国语言因为表达意思的接近,发音似乎也差不多了。
余程万师长闻声后飞步跑出来,亲自手操中央银行大门口的那挺轻机枪,对准敌人不停地扫射。
日军见中国人个个拼死肉搏,他们在即将到手的胜利面前不愿意再以命抵命,于是就暂时向北退却,一直退了50多公尺才停住,心有余悸地朝中央银行观望。
师部大门口总算解围了。
刘偕行伙夫扛着他那把口子都卷刃的关刀,回到院子,他看到余程万,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说:“报告师座,敌人被我们打退了!”
余程万还了一个礼,他的心里被这些官兵奋不顾身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几乎要流出泪来。此时此刻,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表达自己的心情,说嘉奖、赏识这类鼓励的话吗?都不适合,因为他们这些中国军人,已经不是在为这些个人利益而战了,他们是在为中国的尊严、为他们自己的尊严而战。
突围
心理斗争
回到地下室,余程万沉重地落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没一会儿,孙进贤团长走了进来。
“孙团长,你也歇一歇吧。”余程万招呼。
“嘿。”孙进贤答应,但没有坐,他含着某种期待地神情望着余程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团长,怎么?”余程万喘过气来,疑问地看着孙进贤。
“师长,我、我想跟您说……”孙进贤舌头有些不灵活。
“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出来嘛。”余程万诚挚地望着他。要不是孙进贤,说不定此时此刻日军已占领中央银行师部了,所以余程万是信任和感激他的。
“师长,”孙进贤下决心说了,“现在我们全体官兵,由最初的8000多人,只剩下二百五六十人了。弹药基本都打光。阵地也缩小到这么巴掌大的一块。要再坚持下去,恐怕已勉为其难了。据职的意见,趁了现在西南城有一段街巷,还在我的手中,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渡过沅江,策应友军会合进城。一来我们熟悉地形,能引友军前进;二来还可以保存这200多人的力量反攻。否则的话,职担心我们的子弹完了,人也死光了,而保卫常德的任务依然完不成。这事余师长您看……”
余程万坐在煤油灯下,倒是很安静地听完了孙团长的这番陈述,然而他摇摇头,回答:
“要我这时候撤退?没有考虑的余地。”
余程万不是没有想到过退路的问题,但每次脑子里一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他就开始自己责备自己:怎么?堂堂党国培养的陆军中将,就如此熊包?浩然正气的黄埔精神呢?总理的谆谆遗训呢?都忘脑后去啦?古人云,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校长说,革命军人不成功便成仁,这些金科玉律,难道平素都是训示部下的,而不规范自己?可耻呀可耻!
责备完了他还要忏悔:职余程万领受蒋委员长下达的作战命令,坚守常德城,与城池共存亡,但在战斗异常惨烈之严峻情况下,鄙人曾冒动摇之念,实在罪该万死!如我临阵脱逃,弃城撤退,就请委座拿我是问,将我枪毙,我死而无怨!现请宽恕我那一刹那的不贞之念,此后无论发生何种变化,我都将据守城池至死尽忠!不过,有一点在余程万身上是十分珍贵的,他除了命令,从不愿把自己的行为准则强求于人。所以,他对孙进贤团长解释其不撤退的理由时,并没暴露他的上述思想。
“周志道师长的第51师来支援我们,我预料几小时之内,就可能入城,我们再咬牙坚持一下,危险的局面就会对付过去。”余程万把他的根据引到援军上,说完后抬头望了孙团长一眼,似乎要孙相信他并和他一齐对此抱有信心。
“师长,职认为51师根本不可能打进城来,它要是能打进来,岂不早就进来了?”孙进贤还是想劝服余程万。
“不,军长和孙代长官、薛长官的电报都说过援军要入城,我要等,我必须等下去,等到死我都要等。”余程万坚决地说。
“师长!”孙进贤发自肺腑地说,“您这是在等着成仁啊!您成仁职敬佩您,您是英雄!可师长您想过没有,您成仁不要紧,您得了荣誉、得了贞节、得了英名,但还剩下的这200来人的队伍得到什么?他们暂时突出去,完全还可以保存实力,与援军一道杀回来,可要是呆在这里不动,那只有死路一条!师长——”孙进贤横了横心,说出了他刚才还不敢说的话:“师长,恕职直言,职一直尊敬您、崇拜您,您是职的老长官、老大哥,但职觉得这件事上,您是考虑自己考虑得太重了,您把自己的气节看得比这支队伍还重,比守城还重啊,您……”
“住嘴!”余程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太放肆了,孙进贤!”“是,职罪该万死!”孙进贤赶紧刹住,垂下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去吧,去守你的岗位!”余程万没看他,只用手指了指门外。“是!”孙进贤拖着一道长长的黑影,退出门去。
孙进贤的确是戳到余程万的痛处了,他不能不恼。但冷静下来想,孙进贤也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一针见血、直言苦谏罢矣。经孙进贤的这么一番点破,余程万内疚地承认,自己是自私,的确是在紧要关头,把个人的名誉得失看得太重了。凭良心讲,要是舍下自己的千秋功罪与评说于不顾,而是全盘为战局、为常德城考虑的话,他的确是应该把队伍往南岸拉过去的,对于战略上的进与退,兵书上都有许许多多的解释,完全不为过,关键就在于他敢不敢承担这个退的责任!这种承担战局胜败后果责任的勇气,远远要超过敢于牺牲的勇气。正是在这点上,余程万思前想后犹豫了。
作出决定
2日夜8时,第51师敢死队员1名在第57师联络员的指引下,偷渡沅江来到了中央银行师指挥部。敢死队员向余程万报告,第51师还在长岭岗与强大的日军阻击部队激烈战斗,三两日内不能进城。
余程万听了顿时凉了半截。但他表面还是保持着镇静,他先吩咐这两名联络士兵退出去,然后坐在桌前沉静地想了片刻。“龙主任!”他唤道。
“在!”龙出云在门口的地方走进来。
“你到南墙一带,观察一下南岸友军的情况,看清楚了来向我报告。”
“是!”龙出云接命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余程万不时地抬腕看表。到了9点钟,龙出云终于回来了,报告说初登南墙时,还看见几丛微弱的火光,也有些零碎的枪声,后来枪声没有了,火光也消失了。
余程万听了点点头,没做声,他把地图展开来,琢磨整个战局各兄弟部队的运动路线。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柴意新团长打来的。柴报告:“一股敌人从杨家牌坊冲出,截断了万寿街,在西门城墙上作战的弟兄,伤亡将尽。军需官用手榴弹冲锋阵亡,李医官受重伤。还有最后一点残部现保守上老鸦池到双忠街一段阵地和城墙,伤兵太多,能战斗的只有约70名武器不全的杂兵。”
余程万告诉他尽量支撑,等候命令。
放下电话,余程万好久没有一丝声息。他在激烈地思想斗争,想尽忠,就再打下去,打到一个不剩,全部成仁;想挽回战局,就按孙进贤的建议,退一步,到南岸去寻找援军。但退一步的后果难以预料,到时候老头子蒋总裁肯定要拿他是问。何去何从?亦就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的著名台词所发问的:是生,还是死,你选择什么?
还有一层意思,这时也进入了余程万的思考盘算之中。援军为什么迟迟不来?国民党军队内部占山为王、拥兵为侯,有实力就有一切的陋习他深有所知,在日军大兵压境的险峻形势下,个个将军嘴上都会表示要坚决执行上峰的命令,支援常德,但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让自己的部队往虎口里钻呢?尤其是他余程万还呆在城里,谁打进城来都只能说是增援成功,而不会说是保卫战胜利,最后的功劳无疑还是他余程万,这吃亏的买卖谁愿意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走也好,让出一座被敌人占领的空城来给友军打,把功劳都让给人家吧!
想到这里,余程万在屋里来回地踱起步来,踱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停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道:
“撤,撤吧!这个责任我负,这个千古罪人我来当!”
他拿起沉甸甸的电话机,要通了孙进贤团长,轻轻地说:“孙团长,你来一下。”
余程万对赶到地下室的孙进贤说:
“友军大概是被敌人拦着摸不着道路,你现在可以把防守南墙的弟兄带过江去,打开口子迎接援军。在笔架城下面,江岸边有敌人驾来的木船被我俘获,你可以尽量地使用。先把伤兵渡过江去,然后你带了弟兄们在鲁家河集中,向德山一带去策应友军,随时随地打电话给我,保持密切联络。”
“是!”孙进贤立正答道。但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沉默了几秒钟,问:“师长,您自己呢?城里既无弹药,又没粮食,并且没有几个弟兄,您怎么办?”
余程万道:“你不必管我的事,只要你达成任务,并保持与我的联络便成。”
“是。”孙进贤举手敬礼,他含着深深的忧郁望了余程万一眼,转身走去了。
深夜11点钟,余程万沉静地又想了几分钟,估计孙进贤部差不多已在南岸登陆了,便拿起电话机要通大西门城墙下的杜鼎团长。
这时杜鼎带的第171团残部只有30多人,连同军炮团金团长的残部20余人,归171团指挥的师部直属杂兵20余人,一共是八九十人。他们据守着大西门一段城墙和万寿街一段巷路,到师部来的通道已被日军截断,唯一能和指挥部联系的就是这根细细的电话线。
余程万问杜鼎:“杜团长吗?情况如何?”
杜鼎应声道:“报告师长,现在阵地稳定,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沉静。”
余程万说:“刚才第51师的联络兵来到师部了,他们还在长岭岗。我看不用兵力去打开大门,他们是不能立刻过来的。你可以趁了现在有路可钻的机会,把171团、炮兵团、师直属部队带走,从南墙渡过沅江,再由那边绕道到河洑附近过江北上,迎接友军入城。”
“师长……”杜鼎还有点犹疑。
“立刻就走!我已命令孙团长分批向南站渡江,在鲁家河集中,你们务必在南岸取得联络,互相策应。”余程万已说得非常明确了,那就是部队分批出城突围。
“是!”杜鼎答道,但他也为余程万担忧,他问:“那么,师长您呢?”
余程万说:“我暂时还在中央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