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吃惊的是,表叔找来的证人,是一个操安徽口音,满脸油污的小个子男人。他局促不安地走上了证人席。
“证人,先说一下你的职业。”法官道。
“职业?”他困惑地看看法官,又看看表叔,双手慌张地抓着衣襟,“我,我就在栗子弄开家饮食店。”
“请告诉我们,你卖什么?”表叔和蔼可亲地问道。
“生煎馒头。”
“在今年12月15日的晚上,你有没有卖生煎包给住在对面铅笔弄的郦雯小姐?”表叔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照片,我猜那是郦雯的照片。
“有,有!”小贩一迭连声地答道,“她买了3两。”
“说说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第二天我就关门装修了,她是装修的前一天晚上来买的,她一共只来过一次。”
“在这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经常路过我们店,但从来没进来过。”
“可那天她进来买了3两生煎。你有没有问她是买给谁吃的?”
“呵呵,我问了,她没回答。我看八成是请朋友吃的。”
“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吗?”
“大概七点左右吧,反正肯定不到八点。”
“好的,谢谢。”
小老板被带了下去。
“请大家听一听郦雯小姐报警时提供的证词。”表叔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公诉人似乎又想提出抗议了,但表叔截住了他的话头:“如果没有那宗强奸案,林云之就不会被谋杀,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好吧,我们就听听,不过请注意把握时间。”法官发了话。
表叔恭敬地欠身表示谢意,随后,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念了起来:“晚上八点左右,我正在洗澡,忽然有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戴着帽子,可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林致远,在这之前,他在学校就曾经骚扰过我。我看见他,当时就惊叫起来,他将我从浴池中拉出来,在浴室地板上强奸了我,然后,他又把我拉到卧室的地板上再次强奸了我,这一次,他还咬了我的大腿和脖子,我疼得大呼救命,但他就是不松口,后来他大概是看我快昏过去了,就马上逃走了……”
我听出来了。她的证词里没有提到生煎包。她说我戴着帽子强奸了她,然后就逃走了,在她的描述中,我的帽子始终戴在头上,这跟帽子内侧的生煎包汤汁对不上。作为郦雯来说,假如,我这个“强奸犯”真的在她家曾经吃过生煎包的话,按理说,她不会不说。但旁人也可以认为,我是在强奸之后,在别的地方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生煎大餐。其实,我发现这是一个很难说得清的问题,律师在这里的责任大概也就是把事实摊在那里,让大家自己选择采信哪一方吧。
表叔念完了郦雯的证词,再次转向我:“林致远,请再说一下,你今年几岁?”
“17。”
“你在班级担任什么职务?”
“学习委员。”
“请说一下你去年期末考试成绩在年级中的排名。”
“第一名。”
“今年10月你是不是被评为学校的三个优等生之一?”
“是的。”
“我问完了。”表叔坐了下来。
这时法官开口了。
“被告的辩护人,我希望你稍后会说明,强奸案跟本案的关系。”他对我表叔说,“不然,你就是在浪费法庭的时间。”
“是,我明白。我稍后就证明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法官以警告的眼神看了表叔一眼,随后命令道:“传下一位证人。”
这次走上证人席的是一个让我爱恨交织的人。对,就是郦雯。
我相信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显得非常憔悴。她穿着一件黑色带网格的套头毛衣,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脸上一点妆都没化,眼神呆滞,精神恍惚,看上去就像个刚刚被抢救过来的自杀者,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还没走出死亡的阴影。
她的出现让我既意外,又欢喜。我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再看她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当证人。
“郦小姐,请你说说你与被害人的关系。”公诉人道。
“我跟他准备结婚。我是他的……女朋友。”她轻声回答。我发现她坐上证人席之后,就一直不敢看我。
“请说说12月26日晚上,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林致远穿过马路离开小区,然后,我看见他家卧室的窗口里有火光。”
原来她是来证明我杀了我爸的。可她又撒谎了。我明明听见她在客厅说话的声音。我木然地看着她,心冷得像一块冰。
“接着你做了什么?”公诉人又问。
“我报了警。”
“然后呢?”
“我回家了。”
公诉人对法官说:“我们已经在110报警台找到了郦雯小姐的报警纪录。她报警的时间是11点18分,报警地点是林致远所在小区附近的一个电话亭。在她之后大约两分钟,林致远的邻居报了警。所有证据都在提交法庭的证据当中。请法庭核对。”
法官随手翻了一下面前的资料,嗯了一声,“被告的辩护人是否有问题要问?”他问我表叔。
“有。”
“好,请抓紧时间,针对本案提问。”法官提醒道。
“是。”表叔恭敬地答应。随后,他坐在原地看着郦雯问道:“郦小姐,请告诉我,你那天是几点到林家的?”
“我……”郦雯刚想回答,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里有陷阱,“我没到过他家。”
“那你怎么会那么晚在林家所在的弄堂附近?”
“云之约我10点半去他家。他要我晚点去,他说他太太刚死不久,他不希望别人看到我,他说那样不好。”
“你好像晚了。”
“对,我向来没时候时间概念。”
“你是时候看到林致远穿过马路的?”
“11点15分左右。”
“林云之是什么时候邀请你去的?”
“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他给我打了电话。”
“那么,你是从家里出发去他家的吗?”
“不,我在之前先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完电影是几点?”
“大概十点左右。”
“接着你去了哪里?”
“我在街上逛了逛。”
“走的是哪条街。”
“沿着和田路一直朝东,因为他家的方向在东面。那里有不少小店铺。”
“好。”表叔点了点头,“你能告诉我,你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衣服?”郦雯一怔。
“对,你穿的衣服。那天晚上你是穿什么衣服去赴约的?你看完电影之后,没有回家换过衣服,对不对?”
郦雯朝公诉人看了过去,我觉得她好像在向他求救,但是,后者却没什么反应。他大概也弄不清,我表叔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
“我记不清了。那天发生了很多事。”她道。
“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也许可以唤起你的记忆。”表叔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叠照片来,他走到郦雯的面前,一一展示给她看,他又抽出两张递给公诉人,最后,他将照片都给了法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郦雯的脸变成了土黄色。
“这是从哪儿来的?”法官问道。
“根据她的供词,我去了一次和田路。这是我从和田路沿街商家的监控录像中截图下来的,时间是9点半左右。”
“如果有新的证据,应该提前给法庭。”法官威严地注视者我表叔,后者再次道歉。
“对不起,这份证据我也刚拿到不久。”
“那么,这又是什么?是弄错了吗?”法官抽出其中的一张拿给我表叔看。
“不,没弄错,请注意她的鞋和裤子,一模一样。”表叔接过这张照片,递到我面前,又一晃而过,但我还是捕捉到了照片中的郦雯,因为她实在太显眼了,她穿的是一件球衣,衣服上大大的数字令我过目不忘,23,那是乔丹的球衣号。对了,我好像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乔丹是我的偶像。
“这是我根据她的证词,沿着那天晚上她从林致远家回到自己家的路线找到的监控录像。录像截图来自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时间是11点45分,她在那家店里买过一杯豆浆。”
法官把目光转向郦雯。
“看来你换过衣服。郦小姐,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换衣服。”
“是,是的。”她显得有些慌乱,“我看完电影又回过家,我想穿得宽松一点。”
法官显然对她的解释并不满意。我也听出了一些不对头,她刚刚还说电影散场的时候是10点,那为什么9点半的时候,她在和田路闲逛?
“辩护人请继续提问。”法官道。
表叔又将脸转向郦雯,“能告诉我,你这件球衣现在在哪里吗?”
郦雯抿住嘴唇不说话。
“郦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扔了。”
“为什么要扔掉?”
“我不喜欢,因为它不吉利,它让我看到了死亡。”
照我看,郦雯算是对答如流,可我知道她又说谎了。现在我能肯定那件球衣就是我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穿我的衣服离开我家,她自己的衣服到哪里去了?
“可以再说说你跟林云之的关系吗?”表叔道。
郦雯注视着他,“我说了,我跟他快结婚了,我们是恋人,男女朋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
“他妻子死后,他来找过我一次。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说起他妻子的死,据我所知,在她自杀之前,你曾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是不是?”
“这跟本案没关系!”她昂起头顶了一句。
但法官却道:“证人请回答问题。”
法庭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着郦雯说话。
“是。”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你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郦雯换了个坐姿,“因为,我有点后悔报警。所以我想,如果她愿意道歉,并且给我一些赔偿的话,我愿意跟他们和解……”
赔偿!这句话差点让我晕倒!难道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区区几个钱?
“啊哈,原来如此。”表叔尖声道,“这么说,你从来没见过王加英,也就是被告的母亲喽?”
“没见过。”她眼脸低垂,声音镇定。
“抱歉,我又要提供跟你的证词完全相反的证据给法庭了。”表叔将一叠资料交给了法官,“可以放映幻灯吗?我想这样比较清楚。”他恳求法官。
“这与本案有关吗?”法官问道。
“我可以证明这与之有关。”
法官招手把公诉人叫了过去,他们两人耳语了几句,最后法官朝我表叔点头表示同意。
不一会儿,就有工作人员装好了幻灯机,表叔将一张幻灯片放在了上面。那是一张清晰的图片,地点很像是超级市场,郦雯正在结账,她手里拿着一瓶饮料。
“请注意她手里的这瓶饮料。”表叔换了一张幻灯,那是一瓶橙汁的特写,“再请看下一张。”下一张是商场的门口,那里有很多人,表叔用记号笔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划了圈,“请注意这个人,她就是现在我们面前的郦小姐,请看她的衣服,她的头发。”那的确是郦雯,虽然只拍到她的侧面,但我还是肯定就是她,她那天的发型和衣着跟今天一模一样,随意扎起来的马尾巴,一件朴实无华的黑色套头毛衣。
“郦小姐一定是觉得这身衣服最不容易引人注意。她这么想很对,为了在人群中找到她,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表叔讥讽道,他又用记号笔在幻灯片上另一个人的身上划了一个圈,“请注意这个人。”那个人在郦雯的前方,虽然也只有侧面,但我认出那是我妈,我认得她的发型和那件红色的格子外衣。
我的心骤然缩紧了。我妈和郦雯在同一个商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我妈去世那天吗?表叔想证明什么?我不敢往下想。
表叔又放了一张新的幻灯片。那确实是我妈,她好像在填写表格,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饮料。下一张是这瓶饮料的特写,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瓶苹果汁,它跟橙汁的外观很像。再下一张幻灯也是我妈,她手里拿着饮料在看橱窗里的衣服,接着是她手部的特写,我看清她手里拿的正是一瓶苹果汁。
“请看下一张。”表叔道。下一张是车站的场景,郦雯和我妈并没有站在一起,她们之间还隔着几个人。我看见郦雯手里拿了一瓶饮料,下一张又是郦雯手部的特写,虽然没看清饮料瓶的全貌,但我看到一个字的一半,那是“橙”字。
“还有多少?”法官问道。
“还有最后一张。”表叔道,他迅速更换了幻灯片,这次仍然是郦雯,她在马路上,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我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在喊:橙汁,橙汁哪里去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
我忍不住朝她望去,她呆坐在那里,全身僵硬,像木偶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幻灯片。
“好了,都放完了。”表叔关了幻灯机,以娘娘腔的声调说道,“我必须作个注解。刚刚镜头里的场景发生在南昌路的奇光百货,另一位女士,就是我当事人的母亲王加英。我截取的镜头发生在12月16日晚上里5点半至7点半之间。王加英女士当晚被发现在20路公交车上服毒身亡,而在她的身边,警方发现一瓶有毒的橙汁。”表叔顿了一顿,再次强调,“是橙汁,不是苹果汁。”
他慢慢踱到郦雯的面前。
“你用早就准备好的杀虫剂装进了你在超市买来的那瓶橙汁,上车之后,因为车厢拥挤,王加英将那瓶饮料在售票员的工作台上放了一放,你就利用这个机会调换了饮料。因为两瓶饮料的外形很相似,所以王加英丝毫没有发现。所以,王加英不是自杀!是你杀了她!这是谋杀!”表叔高声道。
法庭上一阵骚动。
“肃静,肃静!”法官嚷道。
我以为他会阻止我表叔继续盘问郦雯,但没想到,他居然只是象征性地对表叔说了一句:“请抓紧时间。”
“是。”
表叔走回到桌前,掏出几份文件,交给法官。
“这些又是什么,请你解释一下。”法官翻着文件,说道。
“这是郦雯小姐被收养的证明文件。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位郦小姐,她本名王琪,原来住在和平路712弄5号,她在9岁那年被住在同一弄堂的郦胜国收养。1976年8月4日,她母亲刘云丽因为不堪长期受虐待用菜刀砍死她的丈夫王海刚,王海刚因为失血过多,在被送去医院的途中死亡。我提供的证据中有王海刚的死亡报告……”
“够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听这些废话!”郦雯站起来企图离开,却被法官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