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离婚。
这句话是街道办事处那个精瘦得像麻秆一样的大嫂给淑秀说的。当时,她挨着要和丈夫离婚的淑秀坐在一张沙发上,搂着淑秀的一只肩膀,抓着淑秀一只手,两个人形同亲密无间的姐妹。淑秀的肩膀和手就都有点热乎乎的,像是一脚跳回了娘家门,钻进了亲娘怀里。
淑秀一大早便跑到街道办事处,一进大门,就气冲冲地高腔亮嗓地喊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一天也没法过了!非和那不是人的东西离了不可!麻秆大嫂连忙从一个房间里飞跑出来,惊慌失措地把淑秀拉进她的办公室,说,你别这样喊,千万别这样喊。把淑秀安顿到沙发上坐下,麻秆大嫂这才放开她,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开水,放到淑秀面前的茶几上,笑眯眯地说,说说,为啥要离婚?
淑秀的离婚理由其实很简单,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闷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他老打我。麻秆就笑了,说,我还以为啥大事儿哩,就为这?
就为这。淑秀说,这还不够啊?你知道他怎么打我吗?脱光了打,往死里打,还拿脚朝我心窝上踢。淑秀说着,掀起上衣给麻秆看一块块青紫。麻秆倒抽一口冷气,眼里便有了雾蒙蒙的湿润,把淑秀的手抓得更紧了。麻秆说,要说,你丈夫这人太不像话了,也真够狠的。麻秆叹口气又说,可你知道,现在咱街道办事处正创精神文明单位,离婚也是反映精神文明的重要方面,也规定有指标,控制得很严,这个季度的指标已经用完,再办就超了。
淑秀说,可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呀,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麻秆说,过不下去也要捏着鼻子过,为咱办事处想想嘛,要是验收过不了关,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通情达理的淑秀也就算了。总不能因为自己拆办事处的台,影响精神文明建设。可在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留给麻秆一个话尾巴,她说,这个季度离不了我也不再强求,不过咱先说好,下季度的离婚指标下来,你一定要给我留一个啊。
淑秀第四次走进街道办事处已是三个月以后,她是架着单拐走进麻秆办公室的,让座也不坐,倒水也不喝,她说,你也别再劝我了,也别再给我说指标的事儿,这回我是铁了心非离不可了,离定了!麻秆还是笑眯眯的。安抚、倒水、搂肩膀、抓手,她告诉淑秀,这个月正是验收的关键时刻,离婚指标不下了,恐怕要等到明年颁证后才能下来,先回去等着吧。她说,其实呢,谁家夫妻没点磕磕碰碰的,遇到铁勺碰了锅沿就闹离婚,这个世界还会有一对一对的夫妻吗?
淑秀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看看我这条腿,他知道了我要和他离婚,硬生生用凳子敲断了我的腿呀,你说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再过下去,我非死到他手里不可!
我知道了。麻秆又是两眼雾蒙蒙的,扯住淑秀的手说,上头不下离婚指标,我也无能为力呀,只能等到明年了。
事隔不久,市里发生一起凶杀案,妻子把一包毒鼠强掺进一碗做得香喷喷的面条里,谋杀了亲夫。
嫌犯是淑秀。当麻秆拿着当天的报纸,在报缝里看到这则字号小得可怜的社会新闻时,不自觉地捋起衣袖,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道紫色的瘀痕。
(选自《文艺生活·精品小小说》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