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之上,春夏之交有些闷热的天气下,宋格格身上还盖着十斤重的棉被。
身穿一身雪白长衫,整个人卷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头散乱的长发。长发遮掩之下,尖瘦苍白的脸颊上顶着浓浓的黑眼圈。
爱新觉罗华硕还未跨进内屋,就已听见里面长长的叹息声:“唉……我的硕儿还没到吗?”
丫鬟蓝微领着华硕穿堂而入,打开房门,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和草药味儿扑面而来。
华硕从踏进这个小院那一刻开始,一颗心就紧紧揪在一起,提上了嗓子眼里。
不知道今晚,他的姨娘又会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华硕拿起茶桌上已经放凉的中药,三步两步站在宋奕的病榻前。
丫鬟蓝微关好房门窗户,抬把凳子放在华硕身后。
华硕手持汤匙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又滴在手背上试好温度,这才慢稳稳的喂着格格宋奕:“姨娘,前些日子福晋给你安排的几个下人哪?”
宋奕闭上眼睛没有答话,床尾的丫鬟蓝微不敢说话只能对着他摇头。
华硕叹了口气,给宋奕掖好被角,起身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窗户刚敞开一半,宋奕的咳嗽声就接连不断。华硕又是一声长叹,关上窗户坐回宋奕身边,熟练的拍起她的腰背。
嘴里的话吞吞咽咽,剩下短短的一句:
“姨娘现在可轻松些?”
宋奕心里舒坦了些,硕儿对她的关心体贴一如既往。最近时常梦见现代的妈妈唤她回去,直觉告诉她可能已经命不久矣。
回想在这清朝的二十九年,做过的每件事说过的每句话都历历在目。
挣扎了十五年,在这徘徊时刻,她似乎才想明白。后悔大好的年华生生被自己做没了。
可怜可悲到上一秒,她还在任性的让儿子迁就自己。可是谁又能明白,宋奕想抓紧眼前唯一的一根稻草。只想努力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人。
她的阿玛虽然是汉军旗里最末等的六品参将,却只生了她和妹妹两个嫡女。
养在闺中每日悠闲自在的她,一直以为阿玛会在选秀结束后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做嫡妻。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阿玛设计遇上玛尔浑,被带进安亲王府,做个福晋吃饭需要站在身后伺候的低等侍妾。
刚入府时的她和贝勒都只有十三四岁,一副少不更事的懵懂模样。嬉笑怒骂间两人渐生情谊。
刚刚十六岁的她生下了长子华硕,一时间风光无限,晋升成了王府唯一的格格。
因为年龄太小身体还在发育期,孩子早产了一个月。担心孩子安危的她多次请求老王爷将华硕养在身边照顾,母子俩同吃同睡,她甚至拒绝奶娘自己亲自哺乳。
时常生病的华硕夜夜啼哭,宋奕夜不能寐每日提心吊胆,心力交瘁。
此时她的夫君刚刚娶了乌拉那拉家的嫡女做了福晋,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很快把她这个怨妇抛诸脑后。
她愤怒,她不甘,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快把她忘了。
于是争宠,哭闹,装病。能想到的方法她全都用尽。换来的是更加厌恶的眼神和冷落对待。
她很迷惑那个男人是不是从未爱过自己。
两年没有身孕的福晋过来找她,想把华硕记在自己名下照顾。
怎么可能,那是她唯一的珍宝和希望。
没了男人她可以活,一天看不到她可爱的硕儿,她会疯会死。
装病,装病,装的时间久了,最后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当年福晋曾许诺她一件事情,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答应她,把华硕记在自己名下。
如今,是该兑现承诺了。
前一刻还拧巴的不行的宋奕,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背挺的又硬又直。上下牙碰在一起,期盼的眼神对着华硕,嘴角颤抖着说:“硕儿,可不可以叫我一声额娘?”
啪嗒……
华硕手里的药碗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张脸涨的通红:“姨娘,如此悖逆的话语以后不要再说了,您知道这绝无可能。”
华硕青布衣衫下的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卡卡直响,一根根青筋从他的手臂双腿冒出来。他的心剧痛无比,为什么姨娘总是喜欢强人所难,总是让他两面为难,在夹缝里生存。
娘不知儿痛,儿不知娘苦。
华硕忍住泪水,给坐着的宋奕轻轻按摩着肩膀。背后的他没有发现娘亲的脸上已经血色全无,泪已干枯。
一柱香的时间,母子俩一言不发。
宋奕慢慢躺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盖住:“硕儿,你走吧。姨娘要睡了。”
看着姨娘棉被包裹下头也不露的模样,华硕身上一阵冰冷。
姨娘她还是生我的气了。
心里酸涩痛苦的华硕头也不回的关门离开,完全不知这是他和油尽灯枯的母亲是最后一次见面。
次日清晨,华玘华硕两兄弟一早就随阿玛去了围场军事调动。
吃过午饭,收到书信的玛尔浑让他立刻回府。
贝勒玛尔浑神情恍惚悲伤的拍着他的肩,小声克制的告诉他,府里的宋格格昨夜薨了。
姨娘是不是临死都在生他的气,竟没给他这个亲生儿子留下只字片语,倒是给阿玛和福晋一人写了一封书信。
两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请求将他这个不孝子记在福晋名下,写上族谱玉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