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朋执小白所授国书入鲁营见于鲁侯同,还未等及见礼,便察觉出了营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不禁在袖中紧了紧所执的国书,这国书虽不过寥寥之言,而且只用竹书而非载于名贵的丝帛,却记载了宣战、战场以及交战时日。
一旦与鲁侯同交涉不利,小白早授予了他相继递交战书之权,齐鲁两国也就正式开始一场在周礼约束下的战争。
虽然小白已经对和平不抱任何希望,积极筹备军务,战争俨然不可避免地将要爆发,但隰朋仍然打算做最后的努力。
隰朋心知这种努力也许在诸夏纷争之世显得苍白,根本不会为诸侯所重视。
就连小白在准备完全之下,也抛弃了先前保守的战略,将这次乾时之战视作齐国再次在列国间取得小霸之威的一次机会。
甚至要乘胜追击,惩戒、夺取那些曾经叛齐而亲附鲁国的附墉,乃至于割占鲁国过去与齐国所争夺得来的故杞国、成国城邑。
虽说在这么大的利益下,隰朋自己也感到难保不会动心,但他的考虑有所不同。
如今小白虽说先即位为国君,但鲁侯同也有公子纠作为介入继承的借口,双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在情理上说,小白只是先入为主,并非在诸夏之间本应有多么正当的继承权。他年龄小于公子纠而继承君位,算是一种僭越了礼制的行径。
这种情形下自然战争胜绩者更为有理,诸夏各国都不干涉。但小白如果要索取鲁国更多利益,就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了。
春秋时代既有残酷的一面,大国对小国生杀予夺,也有大国之间稍显温情的另一面。
但这种温情并不完全出发于人的意志,而是更多地出于对生产力不发达的客观因素。
诸夏各国城隅城池,高深之度虽然要遵守礼制,不得擅自增加。但对于这个没有系统攻城办法的时代来说,蚁附攻城倘若失败,便只有围困一条路可走了。
春秋大国之间难以兼并,战胜后大多只是夺占几座城邑,因而显得似乎比较克制,实质上是礼制和现实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对于小白来说,这样的约束同样也存在。至少对在洛邑的周王室来说,鲁国作为周公之子伯禽的封国,比起齐国来说就亲近的多。
周王室也许愿意看到鲁侯同削弱齐国,也不会愿意看到齐国以削弱鲁国来强大自己。
其早在西周时期就已经警惕于强势诸侯扩张田地,昔日在齐国那场蔓延七十余年的乱局,实质上就是从周夷王烹杀齐哀公开始的。
不过周王室既已式微,诸侯们少有朝见者,甚至亲近如鲁国都不朝见,对远处东海之滨的齐国根本无可奈何。
只要天下诸侯不干涉,周王室在昔日尚且不能战胜近在咫尺的郑庄公,更别说军力更强的齐国了。
隰朋也因此认为拥有王子城父、雍廪等将军之才的小白战胜鲁侯同的确不难,但想要在战胜后既得到利益,又不使得天下诸侯反感,相较前者反而艰难。
不过隰朋也并非无计可施,他打算效仿昔年郑庄公除去共叔段的‘纵恶之术’。
隰朋心下暗道:“倘若鲁侯听我求和之言,能不轻视,两国罢战则最好。国君虽未能复小霸之业,然君位可定,且农时已至,鏖战恐将误于农时,休息一年,霸业仍可图也。”
“但若鲁侯反以为示之弱,从而一再逼迫,两国交兵就难以避免了。鲁侯究竟明不明白进迫则立身不正,退避则得以两全的道理呢?”
身处鲁军大营之内的隰朋心底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是在双方礼毕后道:
“外臣奉寡君之命,忝为使者,至乾时而见于君。今敝邑粟麦实尽,不得已而来见,料君之粟亦难支,外臣有一言,不知可否?”
鲁侯同果然以为示弱,不免多了几分轻视,他说道:“尔且言之。”
隰朋出席拜道:“君若偃旗而息鼓,释师以罢旅,则两国仍互为盟约,彼有患则我援,我有难则彼济。”
“彼此诸夏亲戚之国,相开市肆,互通有无,患同当而福共享,尚不及亟征伐而不止乎?”
鲁侯同听及盟约二字,便想起昔日齐国小霸时自己乃至鲁国所受的屈辱来,他寒声道:
“寡人并非为它事,乃是为公子小白僭越称君之事讨伐。公子纠为小白之兄长,据嫡长子继承之制本应即位为君,小白岂敢僭越?”
“倘若公子小白能知己罪,自然应当让位于公子纠,不达到这个目的,完成替周王室匡正周礼的义务,寡人如何能够擅自罢兵呢?”
隰朋听鲁侯同的话里有责难之意,立即回答道:“君以为,以鲁国作为例子。倘若有公子借助别国的力量来讨伐祖国,导致国人遭受战乱之苦,鲁国难道会希望立这样的人为国君吗?”
鲁侯同闻言默默无语。
隰朋又接着道:“君不愿意立这样的人为国君,那么外臣也是同样。不仅是外臣,每一个齐国人都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倘若君罢师偃旅,寡君虽然不能亲自往送,也一定会记住这是受到了君之恩惠,难道君还会顾虑没有报答吗?”
鲁侯同终于直视隰朋,认真道:“虽然这样,寡人还是不能够答应撤军。”
隰朋见鲁侯同如此坚持,又示弱道:“齐鲁向来互为亲戚,外臣听说亲戚应当友爱互助,哪有趁着丧事进攻亲戚的呢?”
“齐国办理先君的丧葬,已经是一件丧事,葬衣都是采用左衽。却不想先君的丧葬之礼完毕未久,却又要兴动干戈,自古戎事大凶,君子用兵尚且在左。”
“诸夏尚右,凶事则反,即便常人都尚且要避之不及,何况要将之加诸于亲戚之身呢?更何况倘若敝邑战败,便又使得士庶死伤不可胜记,无疑又添了一层丧事。”
“难道说鲁国竟在这短短的旬月之间,却要加诸三件丧事于敝邑吗?”
鲁侯同听闻隰朋之言顿时面露迟疑之色,将军曹沫见势不妙,连忙道:“君上难道忘记了自己的志向吗?”
随后曹沫目视隰朋,冷眼道:“使者既然不知我军虚实,岂敢以实言相告?公子小白僭越称君,实所共鉴,岂会因尔一言以蔽之?”
鲁侯同听了爱将曹沫的提醒,面上不禁露出一丝疲倦之色,他强打起精神道:“曹将军所言虽然逆耳,不失为实言。望使者回报公子小白,绝无议和之可能。”
隰朋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自叹息,他从袖中缓缓抽出竹简,仿佛它承载着的不是几个文字,而是齐鲁两国的气运一般。
“既然君意如此,外臣也没有什么能够再说的了。齐鲁两国所有的矛盾,都决于此简,寡君自然整师备旅,战场上再相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