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隰朋作为齐国公族,一向为公子小白视作左膀右臂。早在鲍叔牙接受先君僖公征命为小白之师时,隰朋就已经是小白的党羽了。
然而公孙隰朋却绝非仅是在资历上能够比及鲍叔牙,才能也同样不遑多让,甚至在某些地方还要胜过鲍叔牙。
后来去世前的管仲就评价他‘愧不若黄帝,而哀莫若己者’,为德行不及黄帝而惭愧,又哀恤不及自己的人。
因而认为能接替自己相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恐怕还是隰朋。
小白当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之所以派隰朋出使,正是看中了隰朋进退闲习的才能。
隰朋自从受了小白之命,便携了国书及几名随从,直奔位处乾时的鲁军大营而来。
乾时在临淄西侧只有数十里地,不过一两日路程,虽然期间遭遇过鲁国兵车,但鉴于隰朋一行是代表齐国的使者,因此并未有所为难。
隰朋在短暂的路途之间,便考虑起了面见鲁侯同所必须的礼节和辩词。
倘若做不好这些,鲁侯同恐怕不仅对隰朋大夫的资格感到质疑,甚至会认为小白主臣都是如此的无礼之辈。
到时候鲁侯同还会不会依礼军争,恐怕也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诸夏与四夷交战,对军礼也从没有太过于遵守。即便在西周,对于亲戚与外人的争斗,也总是对亲戚非常宽容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隰朋一行人未久就至于鲁军的大营。
鲁侯同骤闻小白来使,便以为小白先撑不下去了,打算背水一战,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事实上鲁侯同也颇感力不从心,自从鲁军在乾时扎营,确实如他先前所料,由于距离都邑曲阜过于遥远,辎车难以补给大军所需。
但问题在于,鲁侯同此前并未想到补给问题会如此严重。
如今军中已经几乎没有存粮,辎车一旦运来粮秣就必须散入军中,否则军中便有断粮之虞。
一时倒还无事,但倘若以后辎车所运粮秣稍减,便不能支撑军需。
对鲁侯同来说,这简直就像是吊在悬崖边上,随时都有覆军丧师的危险。
毕竟如果这么与公子小白对峙下去,只怕他自己就要先支撑不住了。
公子小白坐拥坚城临淄,兵力又恐怕有上百乘,以己度人,坚守支持几月应当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鲁侯同惊觉自己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可要他撤军默认公子小白即位齐侯,心中又多有不甘。
齐国自从太公望建国以来,国势便压住鲁国一头,历代先君多只能听从齐国。
尤其是齐僖公之后,齐鲁盟约更是确立了以齐国为盟主的绝对地位,从此鲁侯也仿若成了同为侯爵的齐侯之臣,不敢稍作抗拒。
三百年了!从鲁国建国的先君伯禽算来,第四个百年也堪堪过了一半。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能够介入到齐国继承权的争夺之中,扭转鲁国面对齐国如此不利的局面。
难道说,自己能够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次机会吗?
这不仅是自己的机会,更是鲁国十六代更替才得来的一次天赐良机,难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够再等待下一个十六代人吗?
更何况不只是国仇,还有家恨。母亲文姜同兄长齐襄公幽会,还因此导致了父亲在齐国的横死。
更过分的是,母亲文姜竟然居住在齐鲁边境,不再居住在鲁国都邑曲阜。
这是为了方便同她兄长幽会,自己当时即便年幼也心知肚明。何况大夫施伯还暗示自己一时隐忍可也,但千万不要忘记父亲死在齐国的耻辱。
这是耻辱吗?鲁侯同直到如今仍感到一片茫然。母亲与舅父幽会,舅父又派人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按理来说,自己应当斥责母亲,将她软禁在曲阜。然而由于自己畏惧齐国小霸的威力,终究未敢如此,又如何能凭借周礼去处置他人呢?
更何况周公所制定的礼乐,在潜移默化之中对他形成的影响,也使鲁侯同不敢对母亲做出任何不利之举。
而且不仅是鲁侯同,他的臣子乃至于鲁国人,在他年幼时同样没有一个敢对文姜发难的。
以至于文姜作为先君夫人,竟然在鲁国朝中具备了举足轻重的政治地位。
并且在齐襄公死后,母亲文姜就几乎没再去过齐国,一心一意地辅助自己经营鲁国。
甚至当自己想要趁公孙无知被袭杀,齐国没有国君的机会扶持公子纠为国君时。即便母亲文姜心知公子小白即位更有利于齐国,也并没有阻碍自己。
这使得鲁侯同心底有了一丝安慰的同时,对于文姜的情感又感到复杂起来。
鲁侯同也正因为如此,越发迫切地想要扭转齐鲁之间的形势,并且重新订立盟约。
在他看来,如果鲁国这样不利的形势延续下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之事,也未尝不会发生在自己的子孙身上。
有这样多的理由和顾虑,鲁侯同只感觉一张由周礼、亲情交织的细密罟网将他牢牢裹住,束缚在乾时这个即将爆发一场列国惊诧大战的地方。
即便鲁侯同此刻已经心知以鲁国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在齐国腹地的一场战争,但他却惊觉自己竟然难以退却任何一步。
鲁侯同需要这场战争,鲁国卿大夫需要这场战争,国人们同样需要这场战争。
如果不能在鲁侯同自觉最有希望击败齐国时发动这场战争,就根本无法使他客观看待齐鲁国力的差距。
倘若这次鲁侯同退却了,那么难保不会有下一次,甚至是第三次。
可是对于鲁国卿大夫,对于国人来说,真的能够忍耐得住这种消耗吗?
仅仅是鲁侯同这一次不顾农时征召而来的三百乘兵车,就几乎是鲁国的极限了,如果还要更多,那么明年不可避免要有饥荒。
如果乘丧而伐,并且逆着农时发动战争,甚至齐侯还是新立,如果这样都不能正面击败齐国,那么鲁侯同的幻梦也应当清醒了。
这也是大夫施伯自从先取临淄的建议为鲁侯同否决后,借故不再参与这场战争的原因罢?
鲁侯同显然决不能接受撤兵的选择,但他也只有这样对峙下去,直到公子小白忍耐不住。
因为鲁侯同心知,如果他主动发去战书,根本无异于示弱,无疑坚定了公子小白据城坚守的信心。
也正因此,在听到公子小白派遣公孙隰朋为使来见自己,鲁侯同这才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欣喜,他喃喃道:
“公子小白,希望你也能有像诸儿那样的领军之才。齐鲁之旧怨,就在乾时这片原野,用兵车决一胜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