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长允夏听了作为当户的允汲这么说,自然心知他对食禄于齐侯其实并不很在意。只是抱定了倘若齐侯诚心便出仕,倘若不成,即便是隐居乡野,继续做在齐国郊野之民眼中的戎狄异类也无不可。
但作为君长的允夏却不这样想,他一意想得到诸夏的爵称,如果说大夫没有显赫的功绩就不能得到册封,那么即便是在临淄城内最不起眼的下士也行。
他的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了,绝不仅是由于诸夏先进的农耕水平,由于诸夏贵族出则轩车锦绣、入则美室姬妾,也不是由于临淄城的高隅深池和繁华情形。
这种情绪,不仅仅因为羡慕诸夏的制度衣冠,繁华风貌,而是他那些寻常的戎狄部属们从没遭遇过,或者说没有资格遭遇的一种歧视。
有时候,作为君长的允夏真想变成这些部属,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地预备重礼聘请那些齐国野民之女,兴高采烈地成昏,这在部族中一时变成了风尚。
可是自己呢?作为部族的君长,难道就真的甘心取这些野民之女做配偶吗?可是自己作为戎狄,说是君长,在国人眼里不过是齐侯的一介隶臣而已,即便备上一份重礼,也没有国人肯将女儿嫁给自己。
然而心生愤怒的允夏却悲哀地发现,国人们即便再不济,只要努力垦上几十亩井田,也没有温饱上的顾虑了,因此他们也就不仅仅只考虑生存,更多地向往精神世界的追求,已经有对礼节荣辱有所顾及。
而因为暂时的贫困就把女儿嫁给戎狄,显然不符合礼节的要求,更是一种耻辱,这可是只有野民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这让作为戎狄君长的允夏有些迷惘了,因为在游牧民族的观念里,妇女虽然重要,但这是出于对繁衍的必须,是把妇女当作一种财产,甚至是需要用财产来买卖的。
在这种观念之中,为了避免妇女的作用被淡化和浪费,寡居这种现象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因此作为游牧民族,父死子继,弟收兄嫂此类现象实属正常。
允夏消弭愤懑后惊讶地发现,这种部族里传统的观念同那些没有礼节约束的郊外野民,竟然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难道这才是国人之所以拒绝自己的原因吗?
游牧民族在发达以后接触到先进文明,其中较野蛮的会嗤之以鼻,觉得这难道不是迂腐吗?为什么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作为征服者恣意行事难道不快乐吗?
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之理。缺乏生产力的游牧民族自然难以诞生仰之弥高的精神财富,这就好像一张白纸,更容易接受别的观念。
允夏就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冲击,他如梦初醒。从那时起,他心底对遭遇国人歧视的愤懑就已经变成了野心。
这种野心对他来说是一种动力,他再也不能甘心于屈居在一座小小的聚落里,继续做一个自封的戎狄君长了,这个所谓的君长,对他来说连诸夏的一介国人都不如。
允夏暗地里赌咒发誓,一定要取得超越这些国人的地位。哪怕自己做不了诸夏的大夫,即便仅仅当一个下士也行,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的努力和代价。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对当户允汲说道:“对我来说,齐侯只要能够任用,无论是什么职位都可以。哪怕是做下马步射的徒卒也好,至少有因军功晋升的可能。”
当户允汲当即在心里长叹一声:君长允夏这样迫不及待,不说作为部族之首颜面何在,这样送上门去,又怎么可能得到重视呢?难道说齐国会缺少一名射术精湛的徒卒吗,即便是燕北部族里传言的射雕手,以齐国之大,又何尝没有呢?
因此当户允汲劝谏道:
“君长倘若想获得齐侯的任用,就不可不替其发掘自己的价值。如果连君长自己都只能发掘出做一名徒卒的价值,那么齐侯难道会独具慧眼,发掘出君长能做为卿士大夫的价值吗?恐怕不会,最后只会落到连一名区区徒卒都难以做成的地步。”
允夏默默听后,不发一言,良久才道:“那么当户是怎么看待的呢?有何良策教我?”
当户允汲知道允夏与其父不同,能听进去直谏,因此坦言相告:“君长想仕于齐侯,那么齐侯想要得到什么,就不能不有所考虑。”
允夏皱起眉头,默默自语道:“齐侯想要什么?如今齐侯新立,其心自然是要稳定君位,听说鲁人已经深入到了齐境了,一定对齐侯有所威胁。”
当户允汲当即道:“君长所言极是!既然齐侯已经感觉到鲁人的威胁,那么他最需要的当然是军事上的帮助。仅仅君长一人当然无济于事,但如果是整个部族,那么就截然不同,已经足够成为使齐侯动心的一个秤权了。”
允夏听了当户允汲的分析,顿时喜出望外地说道:“当户果然是部族中的贤能,仅仅几句话就替我解除了忧虑。只是在当户看来,我们倘若此时遣使请求齐侯率部属助之如何呢?”
当户允汲摆摆手道:“君长绝不可如此,臣已经有所安排了,如果齐侯对部族有所兴趣,那么一定会亲自临门,倘若没有兴趣,那么无论君长如何花费精力,也是根本没有办法改变的。”
“毕竟诸夏仅有国人能够参战,齐国虽然曾经尊贤尚功、因俗简礼,但如今逐渐强大起来,这道大门已经逐渐闭合了。虽然不能说没有任何机会,不过要想通过这条缝隙让大门打开,没有齐侯本人的同意,也是不可能的。”
允夏听后也觉有理,只得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当户允汲却转而严肃道:“倘若齐侯临此,臣就不能不有所顾虑了,彼时齐侯有无任用之意,就全凭君长的应对。只不过还有两点,希望君长能够同意。”
允夏问道:“当户还有什么话相告,我都答应了就是。”
当户允汲道:“第一件事是向齐侯称臣:不仅是君长单独向齐侯称臣,而是代表整个部族称臣于齐侯。另外君长可知先前部族遗留下来的金冠令饰?这些都要献给齐侯,并尊之为王。”
允夏对这些都不在意,说道:“这有什么?我尊齐侯为王就是了,哪怕尊齐侯为草原上的‘撑犁孤涂’又有什么关系?”
当户允汲却面显激动之色,说道:“君长说的太好了,臣觉得正应尊齐侯为草原上的天子,方才未曾想到,也是君长给臣提了个醒。”
允夏却对当户允汲的举动不解之至,说道:“当户此言何意?”
当户允汲解释道:“尊齐侯为‘撑犁孤涂’,虽然只是虚名而已,却可以一举多得。”
“倘若齐侯在乎这个虚名,对部族就不会薄待;倘若齐侯不在乎这个虚名却接受了,就说明齐侯之志不在小;倘若齐侯拒绝这个虚名,也足够说明他有以礼治国的企望,辅佐就没有后顾之忧。这样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允夏这才明白过来,道:“当户不是还有一件事要劝诫吗?不如一并说出来,无论何事,我都能够答应。”
当户允汲却面露迟疑之色,说道:“这件事是关于君长之姊伯允的,臣不敢轻率言之,请君长自决。”
允夏听了当户允汲的话,心里顿时清楚他想说些什么,他一改先前满口答应的模样,转身沉默不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