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临淄城东南十余里外,有一处小的聚落。
之所以称之为聚落,而不用诸夏常用的城邑名之,是因为这处聚落并非像诸夏一般用版筑之法夯土而成,仅有中心官寺所在是用此法筑城。
而除去中央官寺有墙垣外,整个聚落外侧的所有建筑都是用枝木简单搭成的木屋以及兽皮所制的帐篷,与诸夏城邑实在大为不同。
自从二十多年前戎王大良、副帅小良率领戎师侵齐,长翟一些部族也闻讯侵犯齐境,不久便在齐国境内被击败,郑齐联军斩获甚众。虽然由于春秋之间少有歼灭为目的的战争,北戎又单骑走马,难以追击,依然俘获了大量戎人和牛马牲畜。
郑太子忽领父郑庄公之命援救齐国,既然功成,齐僖公却打算把自己那个传闻中作风不正的女儿文姜许配给自己,太子忽可不愿昏礼未成就在头上戴顶自然冠冕,就以‘齐大非偶’的理由婉拒了。
而这些作为战利品的戎人俘虏和牛马牲畜,还有极少的甲胄器械,对出身郑国宫廷的太子忽根本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因此正烦心于齐大夫殷勤撮合的太子忽,便将这些战利品统统都移交给齐师。既有希望齐人拿人手软,不再迫使他联姻的意思,同样的也是不愿再千里迢迢地带着这些戎人俘虏和破铜烂铁归国。
这些戎人和破烂物仕交给齐国,齐侯还能用他们的脑袋当作作战胜利的证据奉献给宗庙,千里迢迢把这些戎人带回郑国去又指望什么呢。
不过太子忽没想到的是,齐僖公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砍了这些戎人的脑袋,还在临淄城东南不远处兴建了一处小聚落让他们居住,义务则是贡献熟知蒙古马种习性的戎人为齐侯驯养马匹。
沦为阶下之囚的戎狄自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别说做齐侯私人的圉人牧奴,没有彻底沦为戈下之鬼便是惊喜了,弱者对强者的服从对他们来说本就是自然之理。
要知道游牧民族在草原上不相统一,东胡、山戎本身作为种族就有极大差异,两者内部也同样不能相一,部族星罗棋布。并且草原资源匮乏,能够承载的人口较少,因此部族之间为了生存没有准则,如果有那就只能是丛林法则,对于牧场争夺的激烈程度是中夏之人所不能想象的。
其中山戎虽然较长翟多不少,也只能改变先前随畜牧而转移的习惯,学习起长翟们刀耕火种的手艺活来,时不时出聚落狩猎野兽。
时间一久,他们发现这种生活比起草原上简直幸福多了,没有部族间为争夺牧场相互火并:草原上有的小部族可能旬月间就被兼并瓦解,成年牧民早已换过数个部族,失去配偶孩子沦为牧奴者也并不罕见。
而且虽然不能随畜牧而转移,相当于减少了牧地的面积,难以畜牧,不能像以前那样每户有牛羊马牲畜上百头,但他们以前也未必能够次次争夺到足够牛马蕃息的牧地。
更何况草原上还有白灾,一场大雪过后,牲畜往往十不存一。有时白灾大行,草原数千里雪层之厚盈尺,牲畜根本扒不开这样厚的雪层,更吃不到雪层之下的牧草,纷纷倒毙,部族只能饿着肚子对其它部族发动袭击。
将信将疑的山戎人自从第一年的刀耕火种之下,就对那些地处燕山以南再也不肯游牧的山戎部族感到理解了。农耕真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只要放火烧出一片荒地,再在里面均匀播上一些与那些齐国郊野之民换来的粟米,播种一季居然就有数倍之利!
只不过需要每季换一块地照法施为而已,那些长翟人把这种方式叫做‘轮耕’,听说还是从齐国郊野之民那里听来的新词。
山戎人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以前他们只会掠夺。他们暗地里猜测,也许这是一种对大地进行的仪式,祈求大地赐予他们维系生命的粮食,否则大地将给予他们惩罚。就像山戎人的部族有时也会对上天怀有某种敬畏,祈求上天化解灾厄一般。
大地对这些长翟人会施展怎么样的惩罚呢?山戎人想起上天对部族的冷酷惩戒,想起那白茫茫一片的景象,数千里草原都被白色覆盖,这种令他们不能呼吸的白色会接下来夺去一头又一头牲畜的性命。
设身处地地想,山戎人们似乎也明白了答案:也许长翟人不进行这种仪式,大地也会像上天那样,将会把这一季的收成都完全夺去吧。
农耕如此简单容易,而自己在草原上幸幸苦苦逐水草而居,有多少倍利润?计算对于山戎人来说还是困难了些,但他们也知道从事畜牧是不稳定的,有时没有白灾舒服一年,有了白灾就倾家荡产,哪里比得上农耕赚的多。
更何况戎狄并非只会耕地,刀耕火种又不需要怎么打理,他们尽可以发挥出昔日射猎禽兽为生的射术,粟米即便要上缴一部分给齐侯的官寺,也足够温饱所需了,这生活比起齐国那些郊野之民都好过多了。
或许诸夏之人烹熟的粟米没有牛羊肉那么好吃,可山戎人可不这么认为,对他们来说牛羊肉早就吃的腻味了,这个时代又没有茶叶,根本无从解决。
可能有很多人觉得游牧民族对茶叶的需求并非必须,也许在游牧民族接触到茶之前是这样,但一旦接触之后,茶叶就会成为一种他们生活中的必须了。
这就像游牧民族之所以游牧,是因为草原水土贫瘠而不得已的生活方式,而并非他们从未想过农耕化。上古之所以从采集狩猎时代逐渐变为农耕时代,而非变为游牧时代,主要原因就在于游牧仅仅是不合条件的不得已选择。
山戎人简直开始怀疑以前过的究竟是什么样一种生活了,又是怎么坚持下去的。他们仅仅二十年前,还在草原上过着一种茹毛饮血的生活,不禁开始想,以前怎么没有发觉那些软弱的燕人过得如此幸福呢?
他们这些游牧化部族本来看不起那些攻入孤竹令支国城,窃据其国君位的同胞部族,认为他们与软弱的燕人为伍,整日龟缩城邑里,又不能逐水草而居,恐怕不日就要没落了。
但是结合自身如此处境一想,这些名为部族实为邦国的势力,恐怕其力量正在随定居化的进程与日俱增。这些号为孤竹君、令支君的戎王,实力同先前没于齐境斩首于齐侯宗庙的戎王大良,时至今日已经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了。
在戎王大良授首后为戎狄因德行武勇被推举为君长的允戎,因旧伤复发而卒后,其子允夏继承为戎君。此刻作为戎君的允夏正在端详着聚落中央的官寺垣墙与戎狄建筑的区别,叹息道:
“戎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