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听了王子城父的反问,并未立即作出答复,而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鱼丽之陈,这句身体原本的主人当然不会太过了解。毕竟郑庄公距离此时,也还未完全经过两代人的时间。
陈者,阵也。而这种阵法,也不过才首次出现在王师伐郑的繻葛之战中。
虽然这种阵法即将在以后的时光中渐渐为列国所效仿,彻底释放出兵车这种早在夏代就已经出现的兵器在平原决战中的威力,开启一个列国竞相较量戎车数目的大世。
然而在这个小霸相继没落,方伯政治方兴未艾的时刻,天下诸侯都还不曾了解郑庄公之所以能够击败王师的根本秘诀。
即使是王子城父,也只是因为对因此而骤得大名的郑军颇为关注,又根据王师甲士对当时其列阵形状的口述和自己的猜测,这才复盘出了郑军所用的战术而已。
见小白不答话,王子城父于是解释道:
“鱼丽之名,乃是郑商往洛邑行商之时言之。据闻是其将本应置于车阵后的徒卒各自编成队伍,分置于戎车的左右以及后方,陈状貌似鱼鳞,因而得此名。”
小白对这项戎车战术的改革清楚,但对于内容来讲确实不甚明晰,因此道:
“这么做有何益处?戎车驱驰如飞,徒卒纵全力亦不能及。那么如果将两者合在一处,那么戎车岂不是丧失了其最重要的冲击之效吗?”
小白知道春秋时代兵车徒卒的配合当然是不能同后世的步坦协同来进行比较的。戎车之效在于冲击敌阵,迫使敌国步兵方阵因惊惧而逃离队形。
因此如果同王子城父所说那样伍承弥缝,用步兵徒卒来填补戎车队伍中间的空隙。那么不仅令戎车放弃了冲击之利,后队的车辆也无法跟随驰行冲击,避免冲击到前锋中间的徒卒队伍。
王子城父听后却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说道:
“那么假如敌国的戎车还要多于我国呢?难道敌军难道会用徒卒作为前拒来抵挡我军的戎车吗?君上试想,即便保存了戎车的冲击效力,难道可以在这方面胜过敌军吗?”
听到这里,小白顿时如梦初醒,明白了郑庄公在繻葛一战前面临的一个困难抉择:究竟是要依照旧的戎车阵型,保存下戎车的冲击力,还是在阵型上另寻办法。
显然,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又会有谁明知必败而还要去钻牛角尖呢?或许确有这样的人,他们会在一个时代的落幕之前上演一出悲剧。
然而郑庄公却当然不会是这样的人,更何况在他作为郑伯之时,逼迫和挑衅周王室非止一次。作为挑战王室的出头鸟,列国未尝没有不满,倘若在国内的辖境中都遭遇败绩,恐怕郑国的社稷都会不保。
小白不由自主地问道:“假如戎车不能够凭借驰行冲击起到作用,那么同徒卒一起编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难道说是这样戎车少反倒更好吗?”
王子城父立即回答道:
“夏车正奚仲始作车。禹伐有扈,其用兵不止,修教一年,而有扈请服。夏启之伐有扈氏,备以戎车,令御及左右用之,与战于甘,而大败有扈之师,夏启乃得为后。”
“汤以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败夏桀于鸣条,乃有夏命。武王有戎车三百,肆伐大商,乃克帝纣于牧野,遂有商。可见戎车愈多,有甲士徒卒虽众而不可敌,君上绝不可小视戎车之用。”
小白听罢,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么这种阵法的优势比旧的戎车阵型体现在何处,请卿为寡人详解。”
王子城父多年未曾这样与他人讨论戎事,在小白这名君主面前本有些拘谨,但时间一久,又涉及到他最喜爱的戎事,讲的越发流畅:
“旧的戎车阵型为前拒,极易与后方徒卒脱节。一旦敌军戎车众于己,遭遇挫折,就容易丧失开始的锐气溃退,后方的徒卒见作为主力的戎车队伍后退,也会以为战局已经不可扭转,纷纷溃逃。”
小白接口道:“一旦如此,那恐怕战争就不用再打下去,局面已经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否追击就全在敌军的选择之中了。”
王子城父听后心中暗叹,在郑庄公以前,哪有追击这种事呢?不过他早已不再是当初在洛邑那样单纯的王子了,说道:
“君上所言甚是,更何况敌军戎车见鱼丽之阵与旧的阵型不同,必然心生犹豫之念,猜疑之下容易队形混乱,而我军阵型严密。这样一来,不必驱驰,也同样可以击败敌军。”
小白听后合掌赞叹,喜道:“若果真如此,则鲁师就变成了困于旧阵,不能与时俱进的落伍之军,寡人何愁不能将之一举击败!”
不料王子城父也道:“虽然如此,但臣还是希望请君上不要忘记如今公室三军的状况。甲胄器械不过才刚刚从临淄武库中运至营中,还没有分发到士卒手中。说到阵列,三军也没有进行很好的演练,更不要说正确听从金鼓之声随之进退了。”
王子城父泼的这盆冷水,还是让兴奋之际的小白稍微冷静了一点,知道他既是打算劝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也是为了使自己不要忘了他的进言之功。
小白早有拔擢他的打算,但公室三军自有制度,军职往往配以同等的爵位,不便随意授予晋升,因此他还是看向鲍叔牙,打算征求鲍叔牙的看法。
鲍叔牙先前也在小白之侧,王子城父的军事素养他都看在眼里。尽管其并非对戎事非常精通,但看王子城父侃侃而谈,对战情的分析犹如掌上观纹,又是周王室之后,不禁心中有了几分认可。
鲍叔牙于是向小白荐道:“王子既然乃桓王子,家世显贵,先君襄公只给予上士的爵禄,确实有些薄待了。如今君上打算重用,正是为齐国正名,表明齐国并非不重人才之邦,想来朝中大臣不会有不同意的。”
小白听后顿感放心,既然鲍叔牙作为卿士赞同了自己任命王子城父为将的想法,那么朝中反对意见也应当不会有想象中那么多,因此立即向王子城父道:
“朝中有规制,寡人虽然不能突然授予卿太高的爵位,但先将卿的爵位提升至下大夫还是可以做到的。寡人暂命卿为中军将,倘若果然能助寡人击败鲁师,寡人难道会吝啬对贤能之人的官爵吗?”
王子城父听后面上有一丝红润之色,显然心中也是颇为激动:“君上以国士待臣,臣又何尝不会以国士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