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城父是周桓王的三子,自幼无关于王位的继承问题,他反而得以轻松,既无党羽也少参与政治活动,成年后因出色的军事能力出任洛邑城父,即首都戍卫司令。
虽然专业对口,官位也很显赫。但繻葛之战兵败后,洛邑及王畿甲士疲敝,兵员寡少,国人宁愿经营农田也不愿参军,况且王室既有畿内诸侯保卫及残余的威望,毕竟没有诸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引兵直入。
因此王子城父虽居要官厚禄,但王畿究竟没有战事,不能召集国人训练士伍,麾下兵车士伍数目也很少,把守城郭垣墙及城门甚至都不用他过问。
王子城父着实不愿这样浪费光阴,只得回府邸继续研读藏书之馆内的竹书,心中早做好被问责的准备。
谁知桓王根本不关心此事,既不因他失职而改任他人,朝中官员也不提及,竟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桓王自繻葛之战惨败之后,又被一箭射中肩膀,箭矢虽然穿透了革甲,但究竟只是肌肤之伤,就如同周朝在繻葛之战中的损伤一般,不日可愈。
不料他从此就对戎事失去了兴趣,完全失去了当年因周郑互质之事导致父亲王子狐在归国即位途中病死,想要罢免郑国周室卿士之位的雄心壮志,而是完全沉溺于享乐之中,不理朝政,放任郑庄公用周室的名义攫取利益。
桓王在纵情声色之余,也不免有些烦心事,比如郑庄公曾派军队进攻叛郑附周的盟、向二邑大夫,桓王自觉王师不能战胜郑庄公,只得将二邑百姓迁至郏地,两大夫虽然不愿,但形势所迫,只能听从。
另外就是曲沃武公诱杀晋小子侯,他作为小宗已经第二次擅杀大宗,用的还是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篡逆行为了,简直就是彻底无视周室的存在。
这已经是翼城大宗国君的第五次非正常死亡了。潘父弑晋昭侯,庄伯弑晋孝侯,庄伯逼死晋鄂侯,曲沃武公弑杀晋哀侯,如今更诱杀晋小子侯,仅仅三代竟然连续弑杀五位国君,曲沃小宗的这一桩桩罪行桓王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先前周室对曲沃小宗的隐忍和宽容,竟换来其更加肆无忌惮地弑杀大宗宗主,如果说郑庄公仅是在周室面前舞刀弄枪,那曲沃小宗简直是在挖周室脚下的土——是在给周室掘墓。
桓王于是命虢仲率王师击败曲沃师,曲沃武公只得从翼城退回曲沃据守,王师立哀侯之弟公子缗为晋侯,使得曲沃小宗未能吞并大宗。
第二年秋,虢、芮、梁、荀、贾五国又伐曲沃,大大削弱了曲沃小宗的力量。
虽然在彼时还是稚童的王子城父看来,这不过是给翼城大宗再立一个即将被弑杀的国君而已。既然翼城横死之君已有五位,足够说明曲沃与翼城的势力已经完全失衡。
假如不能替翼城灭亡曲沃小宗,还不如就同先前一样继续无视曲沃代翼,给这一场绵延数代的仇杀划个句号,今后也再无此事。
如今曲沃小宗已经做大,曲沃武公夺取了翼城,桓王却在这时干涉,或许能使曲沃武公多些顾忌,但是一旦周室无法干涉,那新立的晋侯缗立即就会与前五任翼城国君一般死于非命,终究徒劳无益。
不过桓王却自认为这些事都已经解决,开始思考起自己的继承问题。
桓王最喜欢自己的次子王子克,曾在不同场合暗示日后将会让王子克继承王位,王子克从小聪慧过人,又因为桓王的默许身边聚集了一众党羽,即便只是庶子,地位可谓比及嫡子。
然而宗法规定长幼有序,朝中众臣都不同意,王子克也因而不能够成为合法继承人,桓王于是临死前暗中托付卿士周公黑肩,希望能够兄终弟及,长子去世以后王子克即位。
桓王自以为没有打破嫡长子继承制的规则,但如果实现,却在实际上把一系继承变成两系,扩大了继承人选,只会造成更复杂更残酷的政治斗争。
王子城父不禁想起当年王子克妄图以庶篡嫡的政变的前夕,周公黑肩深夜前来拉拢他,言未谈及政变之事便离开了,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场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可悲的是,他看似无关,却正在风暴的中心。更可悲的是,这场悲剧既然已经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只会造成周室威望的进一步瓦解。
王子城父顿感悚然,彷徨之际,想到了亦师亦父的太史,连忙驱车前往拜访。
见到了太史,王子城父把周公黑肩深夜来见自己之事和自己的猜测尽数相告,想要得知太史会给出怎样的建议。
他本以为骤闻这样隐秘之事的太史不说是大惊失色,也应当有些惊讶才是,没想到太史仍然镇定自若,反倒微笑道:“王子很奇怪我是如何知道王子克及周公黑肩欲谋乱的,是吗?”
王子城父点了点头。
太史答道:“王子不会以为只有自己来登门拜访吧?这些天,早不知有多少大夫踏过这道门槛啦!要我说,周公黑肩的用意未免也太过明显了,朝中大臣知情者如此之多,这样不周密的计划究竟要如何才会成功呢?”
“王子也不必担心,王子克篡政的计划既已泄露,那么离天王得知此事就不远了。只不过,周室本就因繻葛一战威望大降,如今又有王子克之乱,我周室恐怕再也无法约束住天下的诸侯,仿效郑侯寤生者不会少了。”
话说到这里,太史老迈干瘦的身体勉力支撑起来,神色里的情绪复杂极了。王子城父连忙上前扶住太史,防止他因气力不济而跌倒。
“王子,不用了。”太史缓过口气,紧接着说:“我一直以为,假若桓王愿立你为王,周室还有能够中兴的希望。如今在内王子争位,在外诸侯不服,周室的王畿也越发狭小,根本不足以征讨强大的诸侯。虽然还能苟延残喘一时,不过是因为这面旗子还算好用。”
“王子啊,你如果想要建功立业,想建立武王那样的功业。这在洛邑是根本做不到的,它只会束缚着你。如果在这里,就要当好这面旗子——想要当好这面旗子不容易啊!若是庸人倒还罢了,尤其是像王子你这样的有才能的人,在这里只会更痛苦。”
“太史。”王子城父从未听过太史讲过这样的话,他蠕动嘴唇,究竟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王子克败亡之后,你真当你能安然当着这个城父吗?不可能啦!”太史望着王子城父,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来,似乎看的不太清楚。
“天王即位未久,王子克就作乱,你作为他的弟弟,又有才能,对你怎么会不忌惮呢?如果他还顾忌宗法,把你软禁起来,这算好的。万一他想要永绝后患,将你拘禁起来杀掉也未必不可能。你知道曲沃和翼城的乱象吗?持续有三代人了!千万不要抱有侥幸之心啊!”
“可是,我要去哪里呢?”王子城父彷徨地问道:“洛邑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离开了洛邑,我还能去哪呢?”
“天下诸侯难以计数,然而可称为大国者寥寥无几。本应当建议你去姬姓之国,然而晋国正当曲沃代翼,郑国庄公薨后生乱,卫、鲁亦乏善可陈,只有昔日太公望之齐国,庄僖之政闻名,疆土数百里,有东伯之象,王子不妨替老朽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