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侍女兰、芝以为小白同样正为与鲁人交战的前景感到忧虑,不敢多问,只是改将那柄吉金宝剑取来替他挂在腰间的带钩上。
小白这才回过神,却发现二人担忧的神色愈发显露出来,不由得哭笑不得。好容易才安抚住二人,使她们勉强相信以齐国如今的实力,击破鲁军完全足够。
踌躇满志地大步踏出路寝,然而小白披着坚厚的甲胄还没走几步便觉得有些不适。这几天整日都处在宫室之中,即便为公事出行也自有乘舆代步,几乎没有任何剧烈运动,以至于现在稍有动作竟已经不能适应。
“当初听从鲍师往莒国避难,日夜兼行,为了躲避公孙无知派来的追兵,一连驰出上百里。如今不能及其十一,就已经如此。”
小白苦笑一声,暗自感慨道,这锦衣玉食的生活时间久了,恐怕还真能把人的身体养废,不怪历代皇帝君王早死者颇多。
刚走出路寝的殿门,就见那辆戎路已经停在门口。所谓戎路就是诸侯专用的革车,较常用的戎车更高更宽,所用的皮革也不是寻常犀兕之皮,而用精美的虎皮鞣制。
据小白来看,这辆戎路之宽敞,就连一伍甲士也未必乘不下,只是如此一来,视察战场时倒是有了面子,但如果战败逃跑,这辆车又大又笨重,可未必跑的过敌人追击的轻车。
更何况还有如今作为敌人的鲁侯同在干时之战中‘公丧戎路’,只得匆匆忙忙换上普通轻车地‘传乘而归’,不可谓不狼狈了。
虽然有一定立旗的嫌疑,但小白毕竟还没有脆弱到因为忽地想起这么一茬而放弃乘坐的地步,只是指车笑道:
“鲍师,这戎路如此华美,鲁人岂不知此为寡人所乘邪?倘若仍效当日管仲以箭射来,寡人又当如何应对呢?”
“君上何必忧虑此事?昔日君上还未即位,仍仅为公子,管仲尚得以施暗箭。今君上既已承大位,不言诸大夫在侧护卫,即便未有,国人不可以引弓而取士,士不可以引弓而取大夫,此军礼之本也,外臣安得违之?”
听了小白之言,早已顶胄贯甲、武装齐备等候在殿门的鲍叔牙不知他调侃之意,只道他仍对管仲射钩之事耿耿于怀,连忙上前行礼答道。
“原来如此。”小白本来就只是调侃一番,对此不以为意,反倒对鲍叔牙如此全副武装的形象颇感兴趣。虽然知晓鲍叔牙曾受征入伍,并非不懂军事,但一直以来都以文士形象示人,至少小白从未见过他这副武士形象,不禁很有些意外。
“寡人虽久驰猎,自以为射艺尚佳,然师旅之事毕竟与会猎大不同。鲍师既有谋略,又通征伐之戎事,寡人深觉国中无他人可堪将兵之重任,因此想托付以将军之职,鲍师觉得如何呢?”
“倘若果真没有此人,君上之命臣当然受之。然而无论雍廪大夫,还是高傒、国懿仲二位卿士,都曾久有领兵的经验,未尝没有胜绩,臣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胜过他们,因此不能够就这样接受君上之命。”鲍叔牙听后犹豫再三,还是坦直向小白推辞道。
“高傒、国懿仲二位卿士乃国家之柱石,公族之栋梁,岂可尽置于危境。况临淄实都邑也,这样冲要根据之地,怎能没有重臣镇守?”
“至于雍廪大夫虽久于师旅,然公室三军之中,公族大夫为军职者颇多,雍廪既非公族,又曾仕公孙无知篡逆,一时间恐怕不能服众。”
小白听鲍叔牙说完,却不假思索,立即用委婉的言辞拒绝了任命高、国二卿士或大夫雍廪为军将的建议。
或许小白拒绝任命大夫雍廪的理由还有几分发自内心,但安排高傒、国懿仲二人留守临淄完全就是他刻意而为之了。
岁祭与征伐,是诸夏列国的大事,无之不可以建邦。举行岁祭,公族之心就得以安抚,征伐胜绩,国人之心就得以安定,因此不能够不重视。
军中以服从命令为准则,即便在春秋的贵族军队中也同样如此。作为将军统帅三军,征伐取胜无疑可以获得极大威望,甚至能够在国人中获得超过君主的地位。
后世晋国六卿族之所以能够架空公族,最终取而代之,当然不止是因为晋献公以来清洗公室令得‘晋无公族’的国策,更因为晋国新卿族势力在充满挑战和机遇的戎狄环境中多次取胜,带来了更多军事贵族传统和威望。
从其逐渐演变固定为以六名三军将佐担任正次卿士爵位,甚至直接以中军将担任正卿作为执政就可见一斑。
齐国的形势也许不会产生出这么一支拥有国家的军队,也许高傒、国懿仲二卿也不会作为这支军队的代言人,但小白却不愿意冒这种风险。
齐桓公晚年大权旁落,凄惨病死宫中无人顾问,大抵不乏罢黜贤臣任用奸邪的缘故,但即便用上晋国六卿那样富有才干、野心勃勃的新卿族,难道就能把权柄集中在他自己手中吗?
桓公一向把执政的事务全权委托给管仲代理,管仲是天下少有的贤能,他的志向是匡定天下,而不在于揽权自肥,这才能做到不恋栈权位。
后世中央集权的朝廷之内相权和君权尚且无时无刻不在激烈博弈,何况这是春秋时代,相国、执政的权力几乎没有任何框定的情况之下。
简而言之,君主放权的力度,就决定了此时相权的力量。而像桓公这样彻底放权,完全把朝政交给管仲处理,那么作为执政的权力几乎是无限的。
这样一来,甚至于代行国君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只是禁闭宫墙不准出入。昔日共和行政之时,有诸侯拥戴,共伯和不照样摄王政,代行天子事吗?他如果不愿意这一届任期之后,再把王政归还给周宣王,试想又会如何。
更何况桓公未亲征以鲍叔牙为将则大胜于干时,亲自领军则大败于长勺,而后联合宋国共同进攻鲁国,又遭到鲁人挫败,以至于旬月不理政务。
直到管仲执政,经过一番变法和励精图治,齐国才逐渐国富兵强。桓公从之谋而轻取谭、遂二小国,接着多次召开会盟,诸侯咸服,有不服者击之,又北逐山戎,助燕拓地至辽西,南驱强楚,使之知难而自退。不用兵车,而天下一匡。
如此,即便这只是表象,但桓公幕后的功劳还是掩盖在了这些表象之下,齐人皆以为管仲之功而对桓公不以为意。而且桓公毛病颇多,既爱女色,起居用物又比及王室,还得管仲自污来给他分担火力,其威望不及臣子一点也不奇怪。
“因此才更需要亲征。”小白心中暗自思量,干时之战这么一个刷国人好感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至于假如战败怎么办,那他小白困守临淄城迟早不支,与其被鲁师及公子纠擒杀,还不如趁早带元从流亡去他国为妙。
“可是鲍叔推辞,高国二卿又不敢令之为将,免得到时不能制约,又该寻何人为将呢?如果实在无人可为,只好勉强鲍叔为之了。”